第一章
隆妮雅誕生的那個晚上,山裡下了一陣大雷雨,雷電交加,風狂雨驟,整個馬特森林裡的矮人族全都嚇得躲回洞裡或藏身處。只有天生喜歡暴風雨的哈培鳥,繞著馬特山的強盜寨子,邊飛邊發出淒厲的叫聲。牠們的噪音吵到了正躺著待產的拉維絲。她跟馬特說:「去給我把那些該死的哈培鳥趕走,讓我靜一靜,否則連我都聽不見自己唱的歌了!」
原來拉維絲喜歡一面待產一面唱歌,她堅持說,這樣生產才會順利,而且寶寶聽著歌聲,將愉快的降生人間。
馬特拿起箭弩,從牆堡的箭垛射了幾箭。他高喊道:「滾吧,哈培鳥!咱今晚要生孩子──給我放明白點,你們這些老妖精!」
哈培鳥呼呼叫道:「嚇,嚇,他今晚要生孩子。雷鳴閃電下出生的小孩,一定長得又矮又醜。嚇,嚇!」
馬特又射了幾箭,可是牠們一邊嘲弄他,一邊怒叫著從樹梢上飛走了。
就在拉維絲躺著一面待產一面唱歌,馬特想盡辦法驅趕野性難馴的哈培鳥時,他的手下卻都坐在大石牆下面的火堆旁大吃大喝。他們的言行舉止跟哈培鳥一樣粗野。這也難怪,他們十二個人全都在等著塔樓裡即將發生的大事,而等待的時候總得找點事做,好打發時間嘛!自從他們落草幹強盜以來,馬特堡從來不曾有過小孩出生。
大頭皮特等得最心急。
他說:「那個強盜寶寶最好快點兒生下來。我老了,背也彎了,就要不能幹強盜勾當了。我只希望我完蛋以前,能看到這兒出個新強盜頭子。」
他話還沒說完,門砰的大開,馬特衝了進來,一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他繞著大廳跑,興奮得跳了半天高,瘋子似的大喊。
「我有孩子了!你們聽見了嗎?──我有孩子了!」
大頭皮特在角落裡發問:「什麼樣的孩子?」
馬特嚷道:「強盜的女兒,當然是歡天喜地的孩子!強盜的女兒──她來了!」
拉維絲抱著孩子從塔頂一步一步走下來,所有的強盜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馬特說:「我看你們要喝不下啤酒了。」他從拉維絲手上接過女娃娃,把她抱給每一個強盜看。
「這裡,想不想看強盜城堡有始以來最漂亮的寶寶?」
他的女兒躺在他懷裡,瞪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抬頭看他。
馬特說:「你們看,這孩子已經很懂事了!」
大頭皮特問:「你叫她什麼名字?」
拉維絲說:「隆妮雅。我老早就決定了。」
「那妳要是生個男孩怎麼辦?」大頭皮特問。
拉維絲冷冷的瞪他一眼:「我決定給我的寶寶取名隆妮雅,就會有一個隆妮雅生下來。」
她隨即轉向馬特說:「我把她抱走,好嗎?」
可是馬特不願意把女兒交出來。他站著欣賞她清澈的眼睛、小巧的嘴巴、毛茸茸的黑髮、無助的小手,內心湧起的父愛讓他發抖。
他說:「妳呀,小寶貝兒,妳已經把我這強盜的心捏在小手裡了。我真不懂,可是就是這樣。」
大頭皮特說:「我抱她一下好嗎?」馬特就把隆妮雅像一枚金蛋似的,交到他懷裡。
「我把你們一直在談論的新強盜頭子交給你了。你千萬別摔了她,否則你的死期就到了!」
大頭皮特只是咧開一張沒牙的大嘴,對著隆妮雅笑。他把她舉上舉下好幾次,說:「她輕飄飄的沒一點重量。」
這可把馬特惹火了,他一把搶回嬰孩。「你想要怎麼樣,笨蛋!你要一個大肚皮,滿嘴山羊鬍的胖強盜頭嗎?哼!」
所有的強盜立刻覺悟到,如果想讓馬特維持好心情,就最好不要對這孩子作任何不利的評語。既然惹火馬特是很不聰明的行為,他們當然就對小娃娃讚不絕口,又乾了好幾大杯的啤酒為她祝賀,這使得馬特很開心。他坐在他們中間的高椅上,一再炫耀他了不起的孩子。
馬特說:「這下子可要讓鮑卡難過死了。他會蹲在他的強盜窩裡,妒忌得咬牙切齒。是啊,天打雷劈的!他磨牙的聲音會教整個鮑卡森林裡的野哈培鳥和灰侏儒都豎起耳朵,相信我!」
大頭皮特得意得猛點頭,他低聲竊笑說:「一定的,鮑卡一定恨死了。現在馬特後繼有人,鮑卡卻注定絕子絕孫。」
馬特說:「是啊,他百分之百的絕後了。據我所知,鮑卡還沒有孩子,而且以後也不可能有。」
這時打了一聲大響雷,聲音之大是馬特森林裡從來沒聽過的,甚至強盜們也嚇得臉色發白,身體不怎麼好的大頭皮特仰天倒在地上。隆妮雅突然哭了起來,這給馬特的震撼可比雷聲還嚴重。
他尖叫:「我的孩子在哭!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站在一旁的拉維絲可鎮定得很。她把寶寶接過來,摟在胸前,哭聲就立刻停了。
大頭皮特也鎮定下來說:「好大一個雷,我打賭它打壞了什麼東西。」
沒錯,第二天早晨,他們就發現雷電造成的破壞。馬特山頂的古堡從中間裂成兩半,從最高的城堞到最深的地牢,整個城堡一分為二,中間有一道大裂縫。
拉維絲懷裡抱著孩子,站在斷裂的牆壁前,觀察這場災難時說:「隆妮雅,妳的生命有一個轟轟烈烈的開始呢。」
馬特像頭野獸般勃然大怒。這種事怎麼可以發生在他祖宗傳下的古堡裡?好在馬特對任何事都氣不久,他總可以找到讓自己寬心的藉口。
「唉,好吧,這樣我們就不必照顧那麼多拐彎抹角的地方和地窖了。也說不定再沒有人會在馬特古堡裡迷路了。還記得大頭皮特有次迷路,隔了四天才回來嗎?」
大頭皮特可不喜歡人家提這件事。迷路難道是他的錯?他不過是想知道馬特古堡究竟有多大,多複雜罷了,結果他發現這兒果然大得夠讓人迷路。可憐的傢伙,當他終於摸回石砌的大廳時,已經半死不活了。謝天謝地,幸好強盜們在叫鬧喧嘩,發出的噪音老遠就聽得見;要不然他就永遠回不來了。
馬特說:「反正我們根本用不到整座古堡。我們還是可以使用我們一直住的大廳、臥室、塔樓,唯一讓我不開心的是少了個廁所。是啊,天打雷劈的!它現在變成在裂縫的另一邊了,要是有誰在我們的新廁所蓋好前憋不住,我會同情他。」
不過這件事很快就解決了,馬特堡的生活又恢復舊觀──只不過現在多了個小孩。在拉維絲看來,這個小娃娃逐漸把馬特和他的強盜搞成瘋子了。倒不是說讓他們變得手腳輕一點、態度溫和一點,會對他們有什麼壞處,可是任何事都該適可而止。看著十二個強盜和一個強盜頭子,像一群小綿羊般坐在那兒,只因為一個小小孩學會繞著石牆爬,就笑得幸福得什麼似的,彷彿地球上從來沒有發生過更偉大的奇蹟,這不能不說是怪事。隆妮雅確實爬得特別快,這歸功於她會一招用力蹬左腳的獨門怪招,強盜們都覺得這事不可思議到極點。可是正如拉維絲說的,大多數的小孩早晚都能學會爬,沒有人會為此喝采,他們的父親更不至於因此把其他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尤其是忘了工作。
有一天,馬特帶著一群強盜們提早回家,只為了趁拉維絲把隆妮雅放進吊籃裡睡覺前,餵她吃麥片粥。拉維絲忍不住嚴厲的問:「你想讓鮑卡把馬特森林的打劫工作也接收過去嗎?」
可是馬特根本沒把這種話聽進耳裡。
「我的隆妮雅,我的小鴿子。」他大聲喊道。他一進門,隆妮雅就使勁蹬著左腳,箭也似的衝過地板向他爬來。他就坐著,讓小鴿子坐在他膝上,餵她吃麥片粥,十二個強盜都圍著看。粥碗放在爐子上,得伸長手臂才搆得到,馬特粗大的強盜手又笨拙得很,大部分粥都潑撒在地板上。隆妮雅又常常碰翻湯匙,所以也有不少粥飛濺到馬特的眉毛上。第一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眾強盜笑得太大聲,把隆妮雅嚇哭了,可是她不久就發現這件事很有趣,值得一做再做,這帶給強盜嘍囉們的快樂遠超過讓馬特開心。可是另一方面,馬特覺得隆妮雅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舉世無雙,她自己更是無人能比。
連拉維絲看見馬特坐在那兒,膝上抱著孩子,眉毛上沾著麥糊,也忍不住要笑。
「親愛的馬特,誰還想得到你是所有森林和山岳中最威風的強盜頭子呢!要是鮑卡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會笑破肚皮。」
「我會很快就讓他笑不出來。」馬特鎮定的說。
鮑卡是馬特最大的敵人,就像鮑卡的父親和祖父一直是馬特的父親和祖父最大的敵人一樣──是的,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鮑卡家族和馬特家族就結了仇。他們世代都做強盜,永遠守候在密林深處,讓必須騎馬、駕馬車通過的善良老百姓提心弔膽。
大家都說:「上帝保佑那些必須通過強盜小徑的人。」指的就是位於鮑卡森林和馬特森林中間的那條山隘。那兒永遠有強盜在守候,對於被搶的路人而言,鮑卡的強盜或馬特的強盜沒什麼不同,可是對馬特和鮑卡,差別可就大了。他們為了爭奪戰利品,不惜犧牲生命。要是沒有足夠的行商經過強盜小徑,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互相搶劫。
隆妮雅對這一切都毫無所知,她還太小。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人人害怕的強盜。在她眼中,他就是和藹可親的大鬍子馬特,他愛笑、愛唱歌、愛大聲吼叫,還會餵她吃麥片粥,她好愛他。
可是她一天天長大,不久就開始探測周遭的世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把石砌大廳當作全部的世界。她喜歡那兒;覺得坐在大長桌下非常安全,可以玩馬特帶回家來給她的鵝卵石和松毬。石塊建造的大廳對小孩子不是個壞地方。那兒有好多好玩的事,也可以學會很多東西。
隆妮雅喜歡晚間強盜們圍在火堆旁唱歌的時候。她安靜的坐在桌子底下,直到把每一首強盜歌謠都牢記在心。然後她跟他們一起唱,她的聲音清澈如銀鈴,馬特聽到他舉世無雙的孩子唱得這麼好,也很驚訝。她也無師自通學會了跳舞。強盜們心情好的時候,會像瘋子般在房間裡跳來跳去,隆妮雅很快就看清個中的竅門,她蹦蹦跳跳,還教強盜們跟著做,馬特看得大樂;當強盜們跳累了,趴在長桌上,用一大杯啤酒澆熄喉中的乾渴時,他就為女兒吹噓。
「她跟野哈培鳥一樣美,我告訴你們!一樣的靈活、還有一雙黑眼睛和黑頭髮。你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棒的孩子,我告訴你們!」
強盜都點頭表示同意。可是隆妮雅默默坐在桌下,玩她的鵝卵石和松毬,她看見強盜穿著蓬鬆的毛皮拖鞋的大腳,就假裝它們是不聽話的山羊。拉維絲擠羊奶時,曾經帶她去羊圈,所以她看過一些羊。
隆妮雅年輕的生命中,看過的東西大抵就只有這麼多。她一點也不知道馬特堡外面的情形。一個大晴天,馬特想到──雖然他不喜歡這念頭──時候到了。
他跟妻子說:「拉維絲,咱們的孩子必須知道馬特森林的生活是怎麼回事。讓她去吧!」
拉維絲說:「喔,你總算想到了。如果由我作主,早就這麼做了。」
從那天起,隆妮雅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到處跑。不過馬特還有一、兩件事得先跟她說。
「當心野哈培鳥、灰侏儒,還有鮑卡的強盜。」
隆妮雅問:「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野哈培鳥、灰侏儒、還有鮑卡的強盜?」
「妳會知道的。」馬特說。
「好吧。」隆妮雅說。
馬特說:「還有,小心,別在森林裡迷路。」
隆妮雅問:「如果迷路,我該怎麼辦?」
馬特說:「找到正確的路。」
隆妮雅說:「好吧。」
「還有,小心,別摔到河裡。」馬特說。
「我要是摔到河裡怎麼辦?」隆妮雅問。
馬特說:「游泳。」
「好吧。」隆妮雅說。
「還有,小心,別跌進地獄溝裡去。」馬特說。
他指的是把馬特堡一分為二的那道大裂縫。
「我要是跌進地獄溝,又該怎麼辦?」
「妳再也不會有別的事做了。」馬特說,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大吼,好像某種邪惡的東西忽然刺穿了他的心。
馬特吼完,隆妮雅說:「好吧,我一定不跌進地獄溝就是了。還有什麼要交代嗎?」
「當然有,妳會逐漸發現的。去吧!」馬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