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發了三天燒,奄奄一息的躺著不能動。精通醫術的拉維絲像母親似的照顧他,餵他吃多種草藥、替他更換繃帶。令人意外的,第四天他竟然能下床了。雖然兩腿仍然無力,但精神很好。那枝箭射中了他頸部的一根筋,傷口痊癒後,筋絡卻收縮得比較短,使得大鵬的頭歪向一邊,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儘管他還是跟過去一樣的勇敢而快樂。所有強盜見他大難不死,都非常高興,有時他們會開玩笑的叫他「歪頭」,大鵬也毫不在意。
唯一不開心的人是隆妮雅。馬特與鮑卡的仇隙使她的生活變得艱苦。她原本以為他們之間的敵意會逐漸淡化,不料卻愈來愈深,愈來愈熾烈。每天早晨馬特帶手下騎馬經野狼隘出山,她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毫髮無損的回來。直到晚上看到他們都安然圍坐在長餐桌前,她才放心。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又開始提心弔膽。
有一天,她問父親:「你非跟鮑卡鬥個你死我活不可?」
馬特說:「妳去問鮑卡。第一枝箭是他射的,大鵬可以作證。」
可是拉維絲也忍不住說:「這孩子比你理智,馬特!這樣鬧下去,只會造成流血、死傷,有什麼好處?」
馬特對於隆妮雅和拉維絲聯合起來反對他,深感憤怒,他大聲道:「有什麼好處?這樣才能讓鮑卡永遠滾出馬特森林,連這個都不懂嗎,笨蛋!」
隆妮雅問:「一定要流血作戰,教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才肯停手嗎?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馬特對她怒目而視。跟拉維絲吵架是家常便飯,但是隆妮雅反抗他,卻令他無法忍受。
「那妳去想法子好了,既然妳那麼聰明,妳去把鮑卡趕出馬特堡!他可以率領他那夥狗賊到森林裡去住,我保證他們在那兒會跟狐狸糞一樣平安。那我就決不碰他們一下。」
他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喃喃的說:「可是我不殺鮑卡,江湖上會笑話我的。」
隆妮雅還是每天到森林裡跟柏克見面,這是她最大的安慰。可是現在她再也不能無憂無慮的享受春天了,柏克也一樣。
柏克說:「連我們的春天也被兩個壞脾氣又不講理的老強盜頭子給毀了。」
隆妮雅覺得馬特變成一個壞脾氣又不講理的老強盜頭子,真是可悲。她那個像森林裡的松樹的馬特,她力量的泉源──為什麼現在她會覺得所有的煩惱只能對柏克傾吐呢?
她說:「要是我沒有你這個兄弟,真不知道……」
他們坐在湖邊,燦爛的春天圍繞著他們,可是他們無心去感受。
隆妮雅若有所思的說:「如果沒有你這個兄弟,馬特要除掉鮑卡,我可能完全不會在意。」她回頭看著柏克笑道:「所以我會有這麼多煩惱,都是你的錯!」
柏克說:「我不希望妳煩惱,可是我也不好過。」
他們滿懷憂愁的並肩坐了很久,但至少他們在一起,這就是一種安慰。
隆妮雅說:「最煩人的是,晚上不知道又有誰會送命、誰會活著回來。」
柏克說:「目前還沒有人死掉,不過那只是因為官府又開始派人在林中巡邏。馬特跟鮑卡沒有機會自相殘殺,他們光是躲官兵已經忙不過來了。」
「是啊,這真是我們的運氣。」隆妮雅說。
柏克笑道:「妳看,官府的人幫了我們大忙──誰想得到呢?」
隆妮雅說:「同樣的,這件事也讓人擔心。我想你跟我這輩子都永遠會擔心個沒完沒了。」
他們去看野馬吃草。壞蛋和蠻子也在馬群當中,柏克吹口哨喚牠們,牠們昂起頭,似乎用心考慮了一陣,然後繼續吃草。牠們顯然認為沒有必要為他煩心。
柏克說:「你們這兩個畜生,少裝出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隆妮雅想回家了。感謝那兩個壞脾氣的老強盜頭子,現在連在森林裡流連都變得沒有樂趣可言了。
那天跟往常一樣,她跟柏克在距野狼隘很遠,也距所有強盜可能經過的小徑很遠的地方就分手。他們知道馬特回家走哪條路,鮑卡慣走的路線又是哪條,可是他們總擔心被人看見他們在一起。
隆妮雅讓柏克先走。
他說:「明天見。」就跑掉了。
隆妮雅徘徊了一會兒,看小狐狸跳躍玩耍。這一幕很能逗人開心,可是隆妮雅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悶悶不樂的想,要是一切恢復從前的樣子就好了。也許她在這片森林裡,再也找不回過去的快樂了。
然後她轉身回家。走到野狼隘,她發現站崗的是傑普跟小鬼,他們顯得格外興奮。
傑普說:「妳快回家看發生了什麼事!」
隆妮雅很好奇:「一定是好事,從你們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小鬼咧著嘴說:「是啊,一點都不錯。快回去自己看吧。」
隆妮雅開始奔跑。她的生活正需要一些好事來調劑。
不久她就來到大石廳緊閉的門外,聽見裡面傳來馬特的笑聲,響亮迴盪的笑聲使她心底湧起一陣暖意,帶走了所有的煩惱。她等不及想知道什麼事讓他這麼開心。
她急切的跑進大石廳。馬特一看見她就跑過來,一把將她抱起,高高舉在半空中打轉,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他大喊道:「親愛的隆妮雅,妳說得對!沒有必要流血。現在鮑卡就要下地獄了,比吃完早飯打第一個飽嗝還快,相信我,準沒錯!」
「怎麼會呢?」隆妮雅問。
馬特指指點點著說:「看這兒!看我親手逮著了什麼!」
大石廳裡滿是興奮的跳上跳下、大喊大叫的強盜,所以隆妮雅一開始簡直看不出馬特指的是什麼。
「妳瞧,親愛的隆妮雅,現在我只需要對鮑卡說:『你走還是不走?你還想不想要你的小毒蛇活命?』」
她隨即看見了柏克。他躺在角落裡,手腳都被綁住,前額還有血跡,眼裡滿是絕望,馬特的強盜圍著他跳,一邊怪吼怪叫,還對他喊道:
「喂,小鮑卡,你什麼時候回去見你爹啊?」
隆妮雅尖叫一聲,淚水和憤怒一塊兒湧進她眼裡。
「你不可以這樣!」她握緊拳頭,拼命捶打馬特:「你這個畜生,你不可以這樣!」
馬特砰的一聲把她放下;他收了笑容,氣得臉色發白。
他滿眼兇光的問:「我女兒認為我不可以做什麼?」
隆妮雅尖聲叫道:「我告訴你。你愛去搶人家的錢或貨物或垃圾,都隨你的便。可是你不可以搶人,要是你做這種事,我就不要做你女兒了!」
馬特聲音含糊的說:「哪兒有什麼人?我抓的是一條小蛇,一隻虱子,一個小狗賊,我要清理我父親留下的城堡,妳愛做我的女兒不愛,妳自己決定。」
「畜生!」隆妮雅對馬特尖叫。
大頭皮特走進他們中間。他開始害怕了,他從來沒見過馬特臉色變得那麼殘酷恐怖,這把他嚇壞了。
大頭皮特牽起隆妮雅的臂膀,對她說:「妳不可以這樣跟爸爸說話。」可是隆妮雅把他的手甩開。
「畜生!」她再次尖叫。
馬特彷彿沒聽見。彷彿對他而言,她已經不存在了。
他仍用那種可怕的聲音說:「老呆,你到地獄溝去送個信給鮑卡。告訴他我明天一早,太陽一出來,就要跟他見面。他最好準時到,就這樣告訴他!」
拉維絲站在一旁聽,兩條眉毛打成一個結,可是她一言不發。最後她走過去看看柏克,見他額頭上有道傷口,就把裝草藥汁的罐子拿來。但她正想清洗傷口,馬特就暴喝道:「不准妳碰那條小毒蛇!」
拉維絲說:「不管是不是小毒蛇,這道傷口得洗乾淨!」
於是她幫他洗了傷口。
馬特走過來,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倒在地上。要不是結仔在旁扶住,她就會撞到一根柱子上。
拉維絲可不是輕易讓人家這麼對待她的人。雖然一時打不到馬特,她反手就給了結仔一記響亮的耳光。這就是結仔救她免於撞上柱子所得到的回報。
拉維絲尖叫道:「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我受夠你們了!你們除了惹麻煩什麼也不會。聽見沒有,馬特?滾出去!」
馬特狠狠瞪她一眼。換成別人一定會嚇著,可是拉維絲不怕,她雙手交叉抱胸,看著他大踏步走出大石廳,其他強盜魚貫跟在後面。可是馬特肩上扛著滿頭紅髮的柏克。
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關上,隆妮雅再度尖叫道:「你是個畜生,馬特!」
那天晚上,馬特沒有回他跟拉維絲的房間,也不知道他睡在哪。
拉維絲說:「我才不在乎,樂得可以直著躺、橫著躺。」
但是她睡不著,她聽見女兒絕望的哭個不休,也不讓人安慰。
隆妮雅只能獨自熬過這個晚上。她躺著久久無法入睡,痛恨自己的父親,恨得心糾成一團。可是要恨一個妳一直熱愛著的人,著實不容易,這真是她畢生最難熬的一個晚上。
終於她睡著了。可是晨光乍現,她立刻醒來。太陽很快就要升起,她一定要及時趕到地獄溝,看會發生什麼事。拉維絲企圖阻止她,可是誰也擋不住隆妮雅。她還是去了,拉維絲默默在後面跟著。
他們站在跟上次一樣的地方,各據地獄溝的一邊,馬特和鮑卡的強盜都在場,恩娣也在,隆妮雅老遠就聽見她的尖聲叫罵和詛咒,她在痛罵馬特,言詞激烈得幾乎把空氣都攪沸了。
馬特說:「鮑卡,你能不能叫你老婆安靜一點。我要說的話你最好能聽得見。」
隆妮雅站在他正後方,這樣他就不會看見她。她聽見和看見的一切都超出她忍受的限度,柏克站在馬特身旁,手腳都已經鬆綁,可是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被馬特像小狗似的牽著。
鮑卡說:「馬特,你是個惡毒的人。你要我搬出去,我可以了解,但是你利用我的孩子要脅我來達成目的,實在太惡毒了!」
馬特說:「我沒問你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只想知道你多久會搬走。」
鮑卡氣得說不出話。他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首先我得找到一個沒有危險的地方安頓下來,這不容易。可是只要你把我兒子送回來,我保證我們在過完夏天前會離開。」
馬特說:「很好,那麼我也向你保證,過完夏天前,我會把你兒子交回給你。」
鮑卡說:「我現在就要你交還。」
馬特說:「我現在不會交還給你,反正馬特堡有的是地牢,他不愁頭上沒有屋頂遮蔽。萬一夏天常下雨,你也不必擔心。」
隆妮雅倒吸了一口氣。父親這念頭好殘忍。現在鮑卡非馬上搬走不可,要不然柏克會被關在地牢裡,直到夏末。可是他在那兒絕對活不了那麼久,隆妮雅知道,他會死,她就再沒有兄弟了。
她也再沒有一個值得她愛的父親了,這也會傷她的心。她要為這件事懲罰馬特,而且因為她不能再做他的女兒,啊,她多麼希望他跟她一樣受苦,她多麼希望毀滅他所擁有的一切,使他全部的計畫化為泡影。
忽然她想到一條妙計。她好久以前這麼做過,當時她也在生氣,可是沒有像現在這麼氣得要發瘋。她好像高燒昏迷一般,跑了幾步,一躍跳過地獄溝。馬特見她縱身半空中,不由得喊了一聲,就像野獸垂死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他手下的強盜頓時覺得全身涼了半截,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他們看見隆妮雅,他的隆妮雅已站在地獄溝絕壁的另一頭,跟他的敵人同一邊。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也是最難理解的事。
鮑卡的強盜也非常困惑。他們呆瞪著隆妮雅,好像有隻哈培鳥意外的降落在他們中間
鮑卡也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他很快就恢復神智。他知道,現在局勢全盤反轉過來,馬特這個像哈培鳥的女兒突然跑來幫他解圍。她為什麼要做這麼沒道理的事,他完全想不通,可是他立刻拿個繩圈套在她脖子上。
他隨即對馬特喊道:「我們這邊也有地牢。要是夏天下雨,你女兒頭上也不怕沒有屋頂遮蔽。你也放心吧,馬特!」
可是馬特哪裡放得下心!他像一頭受傷的大熊,身體搖搖欲墜,彷彿正在強忍著某種酷刑。隆妮雅淚眼朦朧的望著他,他已丟開拴著柏克的那根繩子,可是柏克還站在那兒,蒼白而不知所措的隔著地獄溝望著隆妮雅。
恩娣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好呀,妳哭呀!我要是有那麼一個畜生父親,也會這麼做!」
可是鮑卡叫恩娣別講話,他不要她插手這事。
隆妮雅自己罵過馬特是畜生,但現在她目睹馬特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極端痛苦,卻盼望能安慰他,叫他不要那麼難過。
拉維絲也想幫助他。每當他有需要,她都陪伴在側。現在她也站在他身旁,可是他甚至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刻,他是全世界上最孤單的人。
鮑卡高聲對他說:「你聽見了嗎,馬特?你要不要交還我的兒子?」
馬特只是站在那兒,搖搖晃晃,沒有答話。
鮑卡再次叫道:「你到底要不要交還我兒子?」
馬特終於醒了,他心不在焉的說:「當然要。你說什麼時候?」
鮑卡說:「我說就是現在。不要等到夏末,就是現在!」
馬特點點頭說:「我說過了,你決定時間。」
彷彿這件事跟他再也沒有關係似的。但鮑卡笑咪咪的說:「同時你也可以把你的孩子接回去。公平交易,不是搶劫──你知道,你這無惡不作的傢伙!」
馬特說:「我沒有孩子。」
鮑卡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你什麼意思?你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馬特說:「你可以來接你的兒子。可是你不可能以我的孩子交換,因為我沒有孩子。」
「可是我有!」拉維絲用一種把城堞上烏鴉都嚇跑了的尖叫聲說:「我要我的孩子,懂嗎,鮑卡!現在就要!」
然後她定睛瞪著馬特說:「即使這孩子的父親發瘋了。」
馬特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