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裡的舞蹈家手執香煙，有意無意擺出一副沉思的模樣，溫柔但凌厲的眼光不經意向遠方探望。這種女性的幽雅，著實令人害怕。

難道這就是女性的宿命？當代最驚世駭俗的德國舞蹈家Pina Bausch，看來也無法逃得過世俗的凝視。在一些人眼中，她不是藝術家，而是當代德國的「第一出口文化」。如此一個庸俗得令人失笑的稱呼，居然落在這位曾經用舞蹈震撼千萬心靈的編舞者身上，難道不也是一場宿命？香港作家邁克是如此形容在庸俗光環下的Pina Bausch的：「Pina Bausch的墮落，歷史大概不會記載，千辛萬苦購得珍貴門票進場作偶像崇拜的觀眾，當然更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揭破。老老實實，她已經把自己歸類為娛樂，環遊世界名利兼收，為歌舞昇平獻上餘生。」

但她的「墮落」，跟她的藝術其實毫無關係。這本關於Pina Bausch的傳記，乃是出自德國知名舞蹈評論家Jochen Schmidt之手。他長期關注Pina Bausch的作品，也十分了解她的藝術風格，他寫Pina Bausch，該是得心應手。不過，他只是一位舞蹈鑑賞者，而不是揭秘式傳記作家，由他來書寫Pina Bausch的半生，從舞蹈學校到舞台，從舞台到排舞室，再從排舞室到編舞者的專座，風塵僕僕，我們彷彿只看到Pina Bausch的舞影和舞台時光，而不是她的其人，她的生活，和她的私密。正如作者自己也說，Pina Bausch如出世奇人，從沒有人知道她的最私密生活，儘管她早已習慣在鎂光燈下活動，她從來願意暴露的，就只有她的藝術，她的舞。

如果我們沒有過多的窺淫癖，大抵已經對這一切心滿意足了。這本書不是Pina Bausch作品的編年史，而是從她的創作歷程出發，從作品的表達形式、對舞者肢體的開發、以及獨特的舞台設計等方面的仔細敘述。眾所周知的是，Pina Bausch以「舞蹈劇場」的表演方式馳名於世，這種表演形式既保留了舞蹈的表達形態，也格外注重作品中的戲劇張力和人物刻劃。但原來實際上「舞蹈劇場」並非由Pina Bausch所創，她從不關心要開宗立派，她所想的一直都只是如何利用藝術去捕捉生命的一刻。

據說，從廢墟中成長的一代往往會對生命特別敏感，Pina Bausch成長於二戰後的德國，剛好也是廢墟的一代。本書作者說，Pina Bausch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可以算是她的藝術教條：「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但對她的藝術的更精準描述，反而應該是本書沒有被譯出的那個副題：Tanzen Gegen die Angst，亦即是「為抗拒懼怕而舞」。「懼怕」是Pina Bausch長期的藝術關懷，「舞」則是她的藝術語言，能讓她表達自己、捕捉生命的工具。因此，她的舞從來都不「美」。Pina Bausch的「舞蹈劇場」正是意味著，她放棄了將肢體的舞動方式看成是她的關懷，只有將動作戲劇化，我們才能理解每一套動作的因由，和跟「懼怕」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才是Bausch舞蹈的神髓。

所以，這本書實際上也是一部偷窺Pina Bausch的傳記著作，但不是偷窺她的私生活，而是藉著作品，偷窺編舞者的內心。弔詭的是，Pina Bausch的私密，根本就是世界性。有評論曾經說過，戰後一代的德國藝術家長期無法正視自身的歷史，Pina Bausch也從沒把她的舞蹈跟任何「民族的沉重」掛上勾。本書作者說，Pina Bausch多年來一直留她的發跡地Wuppertal，但卻過著候鳥般的生涯，在國際之間翱然飛翔。她所看到的不是藝術上狹隘的意識形態，而是所有人的共同問題：怕和愛。由此，她才能如此破格，如此前衛，既惹來延綿的批評，也贏得巨大的聲譽。

（本文出自「多餘的話」部落格http://blog.yam.com/iamchingkin/article/11606167；原載於《藝訊Artslink》(香港) 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