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的晚上,瀨戶內海猶如鏡子般風平浪靜,只有月影碎成萬千,閃金耀銀。
如此美景的月夜,一年也僅此一回。喃喃自語的忠盛獨自坐在船尾,邊飲酒邊仰望名月(陰曆八月十五日的月亮),看到從中艙走過來的清盛,說道:
「怎麼樣了?」詢問起家盛的狀況。
「還無法起身。他說只要一抬頭就想吐。」到方才為止,一直在旁照顧的清盛回答。
「太弱不禁風了,將來怎麼辦?」忠盛咂嘴。
清盛安慰父親道:
「再過一陣子就習慣了。初次上船,誰都會暈船。」
「可是,海面這麼平靜,簡直和在榻榻米上行走沒兩樣啊!前面所見的燈光就是牛窗(位於今岡山縣,臨瀨戶內海的港灣城市)了。去程暈船,回來也暈船,這樣子怎麼打船戰呢!」
忠盛說完歎了口氣,清盛轉換個話題:
「父親大人,大海讓人全身舒暢呢!航行在遼闊的大海上,可以讓人忘卻平日的憂愁。」
忠盛聽著不由哈哈大笑。
「你才剛滿十八歲,就懂得什麼叫憂愁啊?」
「懂!父親大人。擔任皇宮守衛的工作,自然各方面都得留心注意。清盛偶爾也會想發洩胸中鬱悶。」
「哦?清盛都如何排解?你既不善飲酒,又不沉溺於樂曲。難道是看上哪家小姐?還是和水邊的遊女(歌妓或妓女)相好呢?」
「不,不,父親大人。清盛不敢這般不自愛。」
「什麼話!男人和遊女交往,本來就是為了培養銳氣。這次出戰,大家的表現都很好。我打算明天船一靠江口港,就放大夥兒一天假。你也成人了,就讓家貞帶你去見識見識。」
忠盛說完,將酒杯遞給清盛。
「喝吧!我二十三歲就當上你父親了。還是年輕時成為人父好,四肢都還靈活矯健。這點,你該懂。」忠盛悠閒地說著。
對清盛來說,和父親如此親近地對酌談心,還是生平第一回。
這次的船戰是為追討橫行於瀨戶內海的海賊。本來,朝廷為了究竟該派遣檢非違使源為義還是忠盛充當追討使而取決難定,最後是依鳥羽院指示,在長承四年四月八日下達命令。
從以前開始,在瀨戶內海一帶海賊就很猖獗,雖有心逮捕他們,但這些人平時大都是莊園住民,甚至頭領就住在京裡,實在不易逮捕。長承三年以來,連年饑饉加之疫病漫延,海賊的出沒更形囂張、為害地方更甚。
鳥羽院決定由忠盛擔任追討使的理由,除平家一直擔任西國受領外,平家家臣大都住在西海,也就近方便;還有,為首的家臣家貞,去年因追捕海賊有功,也受封為左衛門尉。
忠盛首度率領清盛、家盛,帶著剛做好的甲冑出京。
軍船由大輪田泊出發,分別在飾磨、室津、西大寺、津等港口下錨,掃蕩瀨戶內海沿岸的海賊。不過,並沒有發生真正的戰役。只有一次發現行蹤詭異的船隻。當舵手加速接近對方時,指揮第一艘船的家貞通知大家:
「快戴上武具!」
清盛在傳八郎的協助下,急忙戴上胸鎧和護手。
若是要穿戴整副大鎧鎧甲,首先得脫去全身衣物,裹上新的兜襠布,穿上麻製窄袖便服和寬口短,然後先套上射箭用的護手皮套,再穿上華麗錦織的鎧直垂(武士穿的方領帶胸釦的禮服,鎧直垂的袖口較窄,褲管附有可綁緊的帶子)。接下來,在下襬綁上綁腿、護腿,套上皮革鞋、側盾、護手,之後才是厚重的鎧甲,然後配戴刀、長刀、弓劍,最後是頭盔,一共有十八道手續。熟練後,短時間內即可迅速完成著裝。
在第二艘船上的清盛,並未戴上溜捧上來的頭盔,他只是盯著前面第一艘船。在家貞船上的家臣們,已全員武裝,手持弓箭。
船隻逐漸靠近可疑的海賊船時,一名聲音洪亮的家臣朝對方喊話:
「前方可疑的船隻,乖乖聽著!我們是朝廷派遣專討海賊的追討使備前守平忠盛大人的座船。命你們速速伏首就擒,否則,一旦交戰,勢必不留半個活口,全數殲滅!」
話一喊完,家臣們全員起立,高舉弓箭,並鳴弦威嚇。
海賊船一聽到喊話,絲毫沒有應戰的姿態,舵手立刻停止前進,全員匍匐在船舷上。
忠盛不僅連同海賊掠奪來的物品一起收回,在各港口停泊時,更不知是如何勸說誘導,總之是盡數逮捕當地的海賊。六月底時,返回京都。
忠盛將這次逮捕到的人全數帶回六波羅,並安置他們住在邸裡的長屋。雖然也派人監視,卻未嚴格控管,有時,甚至讓人分不清他們是囚犯還是食客。當然,也沒有人逃走。
之後,官廳通知忠盛交出海賊。八月十九日,忠盛在四條河原交出囚犯共七十名。
當天,擁到四條河原來看熱鬧的人,目送這批人被帶走。
「這些人全是海賊嗎?」
「有些人膚色白晰,不像受過風吹日曬嘛。」
「這七十個人真的都是坐船被帶到這裡來的嗎?」
「該不是為了湊人數,胡亂將人給集合在一起的吧!」
「說不定呢!」
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事實上,家臣之首的家貞,這一次為了區分府邸裡的家臣和海賊,並將人數湊齊,就傷透了腦筋。
這時期瀨戶內海的海賊,並非只在海面上掠奪船隻的貨物,有時,他們也會煽動沿海居民一起行動。
平忠盛既然擔任西國的受領,領地內的住民除了家臣,也有白天是商人、老百姓,晚上卻變身乘船襲擊良民的盜賊。在逮捕時如何區別?的確讓他大感頭痛。
總之,平家這回共揪出七十個人,原本該追究忠盛的過失,反而論功獎賞。忠盛將這次的受封讓給兒子清盛,於是清盛受封從四位下。
位階升遷,看似容易實則不然,尤其,要想從五位晉升四位更是難上加難。
以宮中服色來說,只有四位以上者可著黑袍,俸祿也大幅增加。光是進升一位,如正五位受領田地十二町,升上從四位就有田地二十町。
其他粗絹、綿、布、庸布以及馬料補給也都會增加,近侍也由十人增加至三十五人。
忠盛將位階讓給清盛:
「伏請讓予嫡長子清盛。」
聽到消息時,清盛身邊的家臣是何等欣喜啊!
對於忠盛的繼承人問題,隨著清盛、家盛日益長成,已成了六波羅府邸最關心的話題。不知從何時開始,家臣有形無形間劃分出清盛派和家盛派,彼此私下議論紛紛。
清盛外表看起來雖然豪放、不拘小節,實際上是個體恤善感的武將,對部下的用心更是無人可比。相對於清盛派的讚許,家盛的支持者則針對清盛的缺點,批評他不僅行事粗野,更是個膽小之人。
的確,眾人皆知清盛個性粗暴,卻也是優柔寡斷的好人一個。比如說,大家一起同樂時,若有人講了無趣的笑話,只有清盛會陪同一起開口大笑,這份體貼的心意,是氣質冰冷的家盛所缺乏的。
清盛這等器量終將成為大將,家臣們對此深信不疑。
「這回老爺終於決定讓大少爺繼承,我們總算是安心了。」盛國率先獻上賀詞。
「不,不,還不清楚。母親大人不曉得會說什麼呢。家盛去年也才剛受封六位藏人啊!」清盛小心翼翼地說:「和這事相比,這趟船旅的歸程中,能和父親大人一起賞月、談心,才是我最開心的事。可能因為這樣,父親才會認為清盛已經長大了。」
「那是當然。請恕我直言,家盛少爺的身體太柔弱了,讓他統領武家未免讓人擔心。所以啊,大家都說繼承者非清盛大少爺莫屬呢!」
「別胡說!這些話若傳到母親大人的耳裡,她會有多傷心。你就沒別的話可說了嗎?」
「瞧!您就是那麼會替別人著想。一家的長男便是嫡男,這一點也不奇怪呀!顛倒長幼次序,家之將亡也。」
「住口,盛國!再說,我讓你永遠都開不了那張嘴。滾到庭院去!」
盛國躍身跳到院子裡,提高音量回道:
「去庭院就去庭院。」
衝到院子裡的兩人,立刻扭打成一團。
不知何時,竹壽丸和梅壽丸也趕來為這場格鬥聲援助陣。只要兄長稍佔上風,便興高采烈地鼓掌叫好,若屈居下風,兩人也竭盡所能的撕喊打氣,這就是六波羅邸常見的畫面。
之後,又過了一些時日。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清盛獨自一人朝雙崗方向走去。
沿著皇宮西側的西大宮大路往上走,在一條街北邊向西前行,不久就可看到第一座崗丘。在那丘麓之下圍著竹籬笆,面積之寬廣遼闊,不下三町平方,那就是常盤山莊。
在那次船旅的歸途,某星月皎潔的夜裡,忠盛如此告訴清盛。
當時忠盛雖然已經七分醉意,口吻卻非常清楚。
「挑一天你沒值崗的日子,去探視為忠大人的病情吧!他的病這陣子是越來越嚴重了。一味說希望趁著還有一口氣在,見見想見的人。我這趟出來之前,已經先去山莊看過他。他畢竟是你的烏帽子親啊!」
忠盛說完,清盛接道:
「可不是,元服當天,他的氣色就不是很好。」
「和那時候相比,現在更瘦了一圈。原本福福泰泰的人,如今,竟瘦得跟餓鬼似的。」
「是什麼病呢?」
「說了你也不明白,這病叫二禁,體內會長出大小膿包,接著潰膿,一定很痛苦吧!也有人叫它飲水病,病患會頻頻口渴,想喝水。」
「請師父加持過了嗎?」
「當然。再怎麼說,他的祖父知綱大人和白河院可是乳兄弟關係,他本人又是眾所周知的當代歌人。大家對為忠大人的照顧可說無微不至了,想得到的加持、祈禱和治療都嘗試過了,就是沒有明顯的效果,這兩年多來,就隱居在常盤。」
「這病很罕見嗎?」
「是很少聽聞。飲水病又叫富貴病,通常是喜好美味美食的人才會罹患。大概十五年前,右大臣源師房大人的嫡子俊房大人,也是染患同樣的病而去世。不過,俊房大人當時已經高壽八十好幾了,而為忠大人今年才四十出頭啊!無論如何都希望他的病情能夠好轉。」
「既然病情沉重,我去探視方便嗎?」
「見你是為忠大人的心願。也許他有話要交代你吧!」
「我可以把它視為是為忠大人的遺言嗎?」
「這也不無可能。總之,你要用心聆聽,也要好好鼓勵他。」
忠盛絮絮吩咐,又說探視病人最好避開晚上,挑個好日子的午後。至於探視病人的伴手禮,也吩咐家貞將少量的沉香包裝好,一切按照忠盛的安排。
清盛依著父親的指示,沿路尋找,許久不見的景色一一入眼:殘留樹稍頭的紅柿子,將醃菜之白菜、蘿蔔乾舖曬在屋前的百姓家,高亢鳴叫的伯勞鳥,以及腳邊讓秋風吹起的落葉。秋語拂耳、秋色盈眼,清盛感到自己的一顆心也跟著舒展開來。
走了一段路後,如父親所言眼前出現那圈爬滿藤蔓、長長的竹籬笆。清盛繼續沿著籬笆往前走,直走到小腿發痠時,終於看到大門。
清盛推門而入,踩過長長一段踏石路,來到玄關前。侍者踩著無聲的步履出現,清盛報上名後,直接就被帶到病房。
為忠佝僂著背,坐在床舖上,如忠盛所言,瘦得不成人形,氣色卻意外不錯。
清盛請安後,對方笑臉相迎。
「這幾天我正等著你來。這會兒剛做完血蛭的吸出治療,身體舒暢多了。今天就別趕著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