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盛得儅宿願榮陞殿上人的長承元年,對平家而言可說是喜事連連。這一年的秋天,宗子生下第四子菊壽丸。
當年,清盛的弟弟松壽丸也舉行了加冠儀式,改名家盛;次女真子九歲,長得愈發可愛;加上家中又添男丁,平家從裡到外洋溢在一片歡笑聲中。
喜慶連連的家裡,人潮聚集,出入六波羅府邸的訪客絡繹不絕,邸裡更經常聽到《興建土木的敲磚打瓦聲。
不過就在那年陰曆十二月的某一日,天快破曉的寅時,京裡發生七、八年來不曾有過的地震,劇烈的搖晃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以忠盛為首,家臣互相大聲叫喚彼此的名字,並紛紛披上被子,飛奔至庭院,確認眾人是否平安無事。當時大家都曾看到忠盛出現,然而天漸漸亮後,寢房裡卻不見忠盛人影。
這一天不知為何,地震過後不久就下起雪來。因地震而掉落滿地的屋瓦樑木、樹枝石礫,才一會兒工夫,全覆蓋上二、三寸厚的白雪。
首先發現主人失蹤的是家貞。他到馬廄,發現主人的愛馬﹁鹿毛﹂不見了,就立刻回屋換上狩衣,騎上自己的馬,奔馳在雪地上。
目標是東洞院大路。它位於才剛過世的關白藤原師通的府邸西門的方向,行經此處,再通過幾道門,來到一處雄偉的宅第前停馬。
就在這時,家貞聽到門內傳來馬兒嘶鳴;接著,府邸的下人打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正是騎著鹿毛的忠盛。再看仔細,鞍前還坐著一名年約五、六歲的男孩。
「喔,是家貞啊!」忠盛從馬上招呼。「你來的正好,跟我走。」
說完,馬蹄揚起白雪,離開了東洞院。
經過地震、降雪這一番異變,才一大早,街上已經人影晃動。穿梭過人群街道後,忠盛將馬停在堀川小路邊一戶瓦頂板夾心泥牆的人家門口。忠盛轉頭對家貞說道:
「你看著這孩子,我馬上就回來。」
忠盛在那道緊閉的門扉上敲了幾下,便直接推門而入。
馬上的小孩安靜地抓著馬鞍。但不久,便開始左右摩蹭起來,眼看著就要摔下馬。家貞立刻上前問道:
「想小解嗎?」
小孩點頭。
於是家貞把他從馬鞍上抱下來。小解必須脫掉裙,家貞正想幫他解開帶時,小孩拂開家貞的手,自己熟練的將襬向上拉起,朝圍牆下解尿。
尿水落下升起白色水氣,牆下的積雪迅速融化成圓點形狀,小孩凝視半晌後,回頭拜託家貞:
「請抱我上馬。」
那種態度,即使就小孩子而言也是難得的從容,絲毫沒有半點畏懼之色。家貞不由得讚佩,隨即扶著他的腰,幫他跨上馬鞍。
十二月的早晨,雖然雪已停歇,但寒氣逼人,鞍上的小孩雙手輪流擱在嘴邊哈氣取暖。
乾脆拉過他的手幫他取暖吧!家貞正打算把手搭上馬鞍時,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忠盛。這回跟在他旁邊的是一名年約九、十歲的男孩。
見狀,家貞突然有所領會。
「這孩子跟你同騎,小的就坐我的馬。」
忠盛說著,將大孩子推到家貞面前。
「遵命。」
家貞伸手牽男孩。
「勞煩你了。」
男孩禮貌地一鞠躬,很習於騎馬似的將草鞋踩著家貞的手掌、肩膀,輕鬆地跨上馬背。
忠盛看著他上馬後,說道:
「出發。」
快馬馳過京都覆雪的晨間街道,直奔六波羅邸。
這兩個男孩都是主人的兒子││家貞之所以這般確信,是因為以前曾隨忠盛去到較年幼那個男童的家。雖然今天是初次見到這孩童,但他的體型跟忠盛如同一個模子印出的,才五、六歲,肩膀已十分寬廣結實;容貌也跟忠盛如同複製一般,即使不熟識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其父子關係。
至於較長的這位,除去斜眼的部份,那眼、眉,簡直就是忠盛的一張臉。只是家貞一直不知道有堀川這位女性的存在,恐怕是近來忠盛也很少前往了,大概是以前交往過的對象吧!
既然兩位都是外面私生的孩子,也就難怪今早地震之後,忠盛會擔心得外出探視對方是否平安。只是接下來,主人要如何處置他們呢?正思量著,已經回到六波羅的府邸前。
忠盛讓兩個孩子下馬後,對家貞說道:
「家貞,你帶他們到西對屋,交給清盛。」
說完,自己就準備入宮面聖而到寢殿更衣去了。
當天晚上,平家在寢殿的南廂擺設酒宴,一家上下全被臨時召集過來。
雪勢能早已停歇,但周遭稀疏的積雪和鉛色天空中重重的雲堆,仍饒有立時降雪之勢。
廂房中,木製圓火盆裡的火熾烈燃燒著,紙燭(古代的照明用具,長一尺五寸,徑三分的松木條,上端用炭火燒焦,塗油,點火用,下端捲紙)的光燄也比平日亮上好幾倍,看來今晚主人顯然要辦上一場盛宴。
大家聚集後,忠盛並未特別致詞,只說:
「今年年初蒙聖恩擢升為殿上人,卻因公務繁忙,未能與各位飲酒慶祝。年關將近,大夥兒就算再忙,不如就趁此機會賞雪、說笑、開開心吧!」
忠盛一如往常,親切的周旋在自家人與家臣間話家常。今晚,大夥兒決定不分上下尊卑,痛快暢飲一番。
席間,有家臣低聲暗示:
「老爺,今晚少爺們那邊很熱鬧呢!」
那是在要求說明吧!忠盛聞言,用一隻手拍著脖子,高興地說:
「今年,我又多了一樣寶物,共有五個兒子了。該怎麼形容呢?總之,可說是幸福之至啊!來,我按順序給各位介紹一下。」
忠盛大聲說著,手指向上座。
「首先是清盛。今年十五歲,受封從五位上、兵衛府左佐。如各位所知,他是個好動而不愛讀書的孩子,不過,在我這個父親的眼中,他可是膽識俱備的男子漢呢!」
被點到名,清盛遂起身向眾人行禮,不過誰都看得出他帶著些許彆扭。
十五歲是個敏感的年紀,尤其在人前被說成好動懶讀,心中多少有點不舒服吧!盛國的父親季衡微笑地安撫道:
「老爺,您太謙虛了。瞧,大少爺長得這麼健壯。五尺五寸的魁梧身材,就算大鎧甲也能輕鬆上身呢!」
忠盛卻打斷他的話。
「接著,次男家盛。今年十一歲,剛舉行過元服儀式,平時精於武藝,勤勉向學。未來教人期待!」
忠盛叫家盛起立,以疼惜的眼神看著他。
介紹孩子時,不管是褒是貶,都是父母親慈愛的表現,外人笑著聽過也就算了。但當中也有人聽出忠盛說詞中的微妙差異,對於清盛身世的傳聞,不由更加肯定。
接著,一直安靜坐在上座的兩張新面孔,也被帶到忠盛身旁。忠盛左右手各攬一個。
「這是竹壽丸,今年九歲。小的叫梅壽丸,今年五歲。兩個是不是長得都很像我啊?他們都十分聰明伶俐。之前託給優秀的乳父母代為養育,至今年,我平家終於有人進昇殿上人,府邸內部當更加強固,便把他們都接回我這父親的身邊。日後,兩人要輔佐兄長,守護我平家一門。各位,如同照顧清盛、家盛一樣,今後也請對這兩個小犬多加呵護。」
忠盛懇切地託付大家。
「最後,可別忘了今年剛出生的菊壽丸。」忠盛轉向坐在後方的宗子,抱過她懷中的嬰兒。「這孩子還什麼都不懂,哦,你們瞧!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自顧呼呼大睡呢!這五個男孩是我平家的五根大柱。請各位不吝教誨,守護他們成長。」
忠盛眼眶泛著淚光,伏首向大家深深一拜。
大夥兒一同舉杯祝賀,交口稱讚:
「日後必然安泰無慮。一連得子五人,老爺真是技藝高超啊!」
「那可不。弓矢之家五位後繼者算什麼!老爺還神武的話,日後再添十子、十五子吧!」
哈哈哈!武人聚在一塊兒,言語坦率,高聲朗笑。觥籌交錯間,也有人到上座勸四位少爺進酒,清盛不習慣這種場面,幾杯黃湯下肚,已經微醺。
席上,只有宗子始終沉默不語,陰著一張臉。最後還趁著菊壽丸哭鬧的時候,退回自己的住所北對屋。
宗子一早就被一連串事故忙得暈頭轉向。先是地震,接著是天快亮時,家臣們嚷著「老爺不見了」,而後在大夥兒正忙著尋找時,又聽說忠盛騎著馬回來了,不久又得幫忙進宮面聖,最後,是清盛帶著兩個男孩出現。
「母親大人。」清盛自己也不甚清楚緣由地說道:「我帶兩位弟弟來見您。」
說著,將身後兩人推到宗子跟前。
「我叫竹壽丸。」
「我是梅壽丸。」
兩人恭敬行禮,宗子先是一臉茫然,隨後整個人亂了方寸似的來回跺步,坐立難安。
「詳細情形我會再問你們的父親,你二人先隨清盛下去吧!」
宗子丟下話,轉身進入內室。
傍晚時進宮回來的忠盛,託人來請宗子,宗子眉宇間的紋路更深了,私忖著先反擊再說。
「當初幫孩子取名時,我就懷疑了。清盛是寅時出生,取名虎壽,這可以理解。家盛是松壽。而按照排名,今年出生的孩兒應是竹壽才對。但你卻取名為菊壽,我正想,之間難道還有竹、梅等男孩不成?果不其然,這兩人竟是家盛的弟弟。可見你不與我商量,便在外頭我行我素。」
宗子說著頻頻拭淚,忠盛憮然垂瞼。
「事情既然已到這地步,也該讓我知道他們的母親是誰吧!」
聽到宗子詰問,忠盛一臉愧咎地說:
「我知道,突然就把他們接回來實在不適當,應該先得到你的諒解才是。都怪今早的地震。小孩遇上天災若受傷怎麼辦?當時大人都不在身邊,萬一有什麼閃失,豈不遺憾終生。他們能依賴的就只有我了。所以我想,既然早晚都得讓你知道的事,不如先將他們接過來。
「竹壽丸的母親是陸奧守源信雅的女兒,是位嫻靜的女性。擅長歌、吹笛。有一回受到信雅大人邀請過府拜訪,那是我們初次見面。後來又見過五、六次││不,兩三次面吧!她家宅前種著柳樹,我去探望時,她都會站在柳樹下等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稱呼她柳小姐。在那之後,我已許久不曾再去探訪,如今看到竹壽丸被教導得那麼好,我甚是感激!」
宗子冷冷地看了忠盛一眼。
「他確實是個好孩子。那梅壽丸的母親又是何許人?該不會又是什麼櫻小姐或紅葉小姐吧!」
「這位是待賢門院的侍女,現在還在女院御所奉公。她是出身『太皇太后宮權大夫』(官名)的少納言藤原家隆的女兒。事實上,在梅壽丸下面,還生有一個女兒,叫利子。這一次,她不想和哥哥一起到父親身邊,所以留下來陪母親。」
「什麼!還有個女兒?」
宗子聞言,眉梢一揚,眉頭鎖得更緊了。然而,在南廂舉行的家庭酒宴眼看就要開始,自己不能再跟丈夫嘔氣了。
「我知道了。如果只是竹壽丸和梅壽丸兩人,我還可以接受。」宗子勉為其難地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