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魚的椅子》這本小說雅俗共賞,既抓住暢銷典型人物元素,也堅持文學優美敘述特質,因極其優雅語言和細膩敘述,遂使出軌可能衍生的激烈劇情,都在書裡消隱了。
坐到椅子上,說出你的祈求。聖塞娜拉,明天就應允。
一把美人魚雕刻成的椅子,成了女主角「我」潔西步步被外界誘發的符號。
這本小說基本上是在處理夫妻關係面臨空巢的危機,但作者奇德則讓故事往內心挖掘,安排主人翁追尋原生父母親的婚姻生活與不為人知的關係,企圖讓每一樁婚姻的背後危機和童年陰影與原罪掛勾。
「有人說我沉淪,他們太客氣了;我不是沉淪,而是用力向下俯衝。」《美人魚的椅子》初始就寫下這樣直率的語句,因而掠住了我的目光。同時,教會修士愛上人妻,也使小說本身具有窺視性。
聽了丈夫呼吸聲二十年,這個人妻「潔西」在罪惡感中望著窗外幽暗光線,潔西甚至可以數出丈夫刮鬍刀敲水槽的次數,恆是三次,不多不少,一如每個日常往昔。丈夫穿衣的顏色與方式,潔西目睹上千次,潔西在安全卻無趣的中產裡日漸感到自我存在的消殞,她想離開,她想「游」至汪洋大海。
小說具有好萊塢電影元素的人物典型特質「中產的忙碌醫生丈夫、內心荒渴的人妻、家庭破碎而遁入教會的修士」,很可能走上庸俗化的劇情危機,卻因作者的自覺而避免了這條「窄」路。
奇德如何跳脫刻板的典型人物敘述與內容?
首先,奇德安排讓際遇上場,際遇幫「我」覓到不被擱淺的出口。
當中年危機開始在心裡醞釀時,潔西感到時光流逝,她知道生活有什麼東西被耽誤,被壓抑了。從小在教堂裡的潔西,有個愛其甚深卻早死之父,以及瘋婆子般的母親。
際遇來了──瘋狂的母親在某日竟橫生切斷了自己的手指,潔西於是有個可貴的理由離開中產之家,告別忙碌的醫生丈夫,前往老家,探視在島嶼居住的受傷母親。島上有座修道院,教堂內有張美麗神秘之椅,雕刻著美人魚,椅子紀念一位聖人,傳說在她皈依天主前,曾是美人魚。潔西在心神蕩漾的美麗風光邂逅了把心封閉起來的修士。
這本小說的深度,可說是來自於將女主角的出走外遇核心拉到了探討原生家庭的「原罪」與「贖罪」,並試圖將蒙上神秘色彩的傳說與教會修士的慾望一併攤在陽光下。奇德讓女性與修士的道德議題更加鮮明,溯及隱埋的苦痛根源,也藉此讓讀者面對無法逃避的慾望課題。
靈與肉之間,究竟是無法跨越的兩個疆界?還是僅僅一線之隔?男人與女人如何在封閉空間(家庭與教會)面對肉體的慾望騷動?激情狂喜之後,如何重整自己,好面對舖天蓋地而來的現實?
「我」生活在醫師家庭的優渥之中,先生長得體面且還專情不渝,女兒已上大學,多年下來,可說是生活平靜,幸福美滿。
如此幸福竟也是讓人想抽離的原因,幸福至失去新鮮了,人性這時會渴望變化,但欲圖變化要付上代價。
小說的核心是探討愛與慣性,愛從原生家庭的父親與母親開始敘述,這使得這本小說有了比其他言情小說更深邃的血肉。
小說採雙敘述觀點,我與他,主觀鏡頭與客觀鏡頭交叉運用,除了故事核心主人翁潔西用「我」之外,其餘的人都陸續出場且用全知觀點「他」來敘述,這樣的敘述方式,說明了作者奇德確實是個深諳「文體」與「類型」的作者,她運用最通俗的外遇元素,卻企圖寫出和外遇全然不同的本質來。
小說背後其實是在談人的種種「掙扎」:孩子如何脫離父亡的陰影掙扎、人妻如何擺脫日常家事的掙扎、修士如何面對上帝與性愛的掙扎、妻子如何面對肉體色慾的掙扎、丈夫如何寬恕出軌妻子的掙扎……
有掙扎才有人性,若了無掙扎,人性就不存在,人不是成了神就是魔了。
例如寫到湯瑪斯,奇德寫修士「滿腦子都是她穿著緊貼大腿的藍色牛仔褲,站在禮拜堂的倩影」。這真實多了。
有一段敘述也頗美妙──
潔西發現她不是沒有性的渴望,而是通往性大海的水龍頭生鏽了,長年被習慣痲痺了。「所有水龍頭都接通一個無止境的性慾大海。」潔西發現性其實也是一種對話,一種溝通方式。她從古老的貞潔裡醒轉,緊緊抓住「剛發生的事所帶來的滿溢的幸福,感到滿足,充滿活力」。
好了,小說至此,兩人該發生關係該挑逗的情節都有了,那麼接下來呢?
每個人生的難題都是「接下來呢?」
情慾來得快也去得快,問題是現實,現實生活才是愛情的一切,否則愛情都是煙花一散。
於是女人的思考就更靠近現實了,潔西想萬一婚也離了,而新的愛人卻還是選擇上帝?那她豈不是家庭與愛情皆落空。
愛、性、靈魂三位一體,構成一個人的內外世界。
「萬一真正的神聖是掌握住外在世界的人生呢?」這個品嚐到肉體色慾的修士,開始思索了,他想他「確實想要上帝,但是他現在知道,他更想要潔西。」我很喜歡這本小說在處理這些心情時語言非常坦率。
這本小說的每個人都因為追求愛的真相而付出了代價,每個年齡都有每個年齡的新愛情困擾,中年男女的新愛情,可以說是通俗人世的「後浪漫」現象。
《美人魚的椅子》在閱讀上提供了神話想像的樂趣,這是這本小說最為不俗之處。同時間,它也企圖逼視中產階級美好家庭形象下的慾望騷動,人妻未必都要是穿著印花裙、飄著烘焙味的主婦,也可以游出魚缸,成為一尾美人魚,聽自己內在的聲音,不再只是扮演和丈夫合法性交的女人,也不只是生育的身體機器,女人一旦真正面對內在的渴望後,都絕少再願意過著「表演出來」的甜美家庭。
小說指出,雖然美人魚悠游大海後最終仍覺得「家」是最好的,家是美麗永恆之所在。但設若沒有經過一番大海「悠游」,美人魚哪裡能呼吸外面的空氣,又哪裡能感受家的美好呢?
這麼說來,這本小說似乎在暗示著什麼了,但我以為其實作者奇德要說的是──妳的渴望如果夠強,那麼妳應該去試一試,沒有嘗試過的人生,體驗都是別人的,格言也都只是蒼白無用的。
妳應該去嘗試過自己想過的人生,即使錯誤了,至少也可以知道「原來」的是對的。
小說還有個有趣的觀點是,潔西若不是愛上一個修士,那麼她就無法救贖自己,而修士也不能回到人間的身分,因為一旦他回到正常人間的身分,那份獨特的吸引力就消失了,潔西要的其實是一個洗滌者,「我對他的愛最主要是關乎我自己的覺醒,關乎他能夠把我還給自己。」
透過外遇對象,潔西忽然再次看見原來家庭的美好,美好的可貴,平凡的很真實。
通過別人才尋得自己的完整。
小說當然還是免不了有著些許美國好萊塢電影式的媚俗性,「我們兩個都會沉淪再被拯救。」湯瑪斯也通過愛潔西而瞭解到自己當修士不過是一種逃避,上帝也可能存在於外面的世界。
一場外遇改變了三個人,潔西、重返外面世界的惠特、丈夫修。現實人間的外遇事件若真有這樣的建設性力量就好了。
小說畢竟又回到道德邊界,小說沒有逼近每一位人妻或人夫都可能會變成「前一任」關係的當代事實。至於真實世界女人的外遇出軌,那可不是都如此美好與寧靜的,真實世界的女人出軌將可能遭遇更多的傷害或暴力。
我總是覺得《美人魚的椅子》的開頭與中段都極其好看,未料結局卻走向通俗性的妥協與無可救藥的過膩甜美,小說那一開始就逼視自我的沉淪直率與渴望尋找重生的救贖力量,都在結尾裡淡化了。
也許美人魚本來就是屬於寓言的,基於寓言性質,甜美的大圓滿結局,也無可厚非了。畢竟慾望的十字架沉重極了,不是人人扛得起。
鍾文音
專業創作者,以小說、散文為主,兼擅攝影、繪畫。已出版小說集和散文集多部,質量兼具。曾囊括多項大獎,並周遊列國多年,現居島嶼,除寫作外,甫成立(美學網www.bestlife.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