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的腳步兀自猶疑，這年的第一個颱風卻已迫不及待地捲起風雲海濤，朝北奔來。宜蘭海濱，龜山島隱隱藏身在迷霧飛雲之中，浪濤洶湧，灰撲撲的天，灰撲撲的海，連心情都不禁灰濛濛起來。
我先生和幾位商界朋友相約來此，勘察評估投資觀光設施的基地，而我隨著來，無非是想看看山、聽聽海，誰知逢上陰雨不晴。但在地主的慇切招呼下，我還是得撐起傘，沿著濕溜溜的濱海步道走上一遭。奇岩怪石擋去勁勇海風，各色樹草花木彷彿尋著庇護所，喧喧嘩嘩築起一爿海畔花園。倏地一聲鳥啼，響亮清脆，我抬起頭，聞聲覓蹤，腳底卻在長滿青苔的石塊上打滑，手一鬆，傘一飛，立時狠狠摔坐地上。
痛。痛徹心扉。五臟六腑似乎全移了位。身邊盡是半生不熟的朋友，眾聲關切，反倒讓我赧然。同行的太太們足蹬高跟鞋，全身裝扮精雕細琢，完美無瑕，牛仔褲加運動鞋的我，打扮最休閒不說，年紀尚且最輕，竟跌個重跤，怎不氣惱。於是，既怕誤了正事，也不願掃了遊興，強忍疼痛，直到撐過午餐，熬過漫長車程，一回到台北，便直奔急診室。
怎料到，住家附近的小型地區醫院竟以醫師休息為由，要我晚上再來掛號看門診。不得已，再上下車折騰一回，轉往三軍總院，總算獲得醫生護士的關愛眼神。
如果我跌倒了呢？會傷到哪裡？會有誰看到我腿上流血，會有誰叫計程車，會有誰陪我到急診室？等我可以回家的時候，會有誰陪我？
斜倚在病床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句話。這是我前一天晚上翻譯的最後一個句子。
獨自倚臥在病床上，左右病床都是重症病患，救護車笛鳴嗚咽，紅燈焦急閃爍，只見醫護人員奔忙疾走，家屬茫然失措。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慌亂的感覺。是恐懼，也是無助，是驚惶，也是孤絕。是瓊•蒂蒂安的感覺。我頓時領悟。
曾經，我們以為世界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憑藉著理性與知識，我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因此，我們知道人生終有極限，自生命起始的那一刻，就已註定有結束的一天。然而，當靜靜守候在我們肩頭的死亡，展開翅膀，飛撲而下，攫走生息的那一剎那，我們才突然明白，一直以來，我們其實偷偷相信著，這一天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與所愛的人身上，靠著愛的力量，我們可以讓萬事萬物亙久永恆，地老天荒。而那些「面對死亡」、「接納死亡」的所謂理性，竟然只是我們應付世人的假面。於是，當死亡的利劍，一刀砸破反射外在理性的鏡子時，我們的世界也驟然崩解，我們所相信的一切信念，賴以生存的所有力量，都飛碎成灰，不復存在。
生命的脆弱，不在於遭逢死亡襲擊時的無力反抗，而在於歷經死生別離之後，再也難以重新接續原本的人生。摯愛的人永遠離去，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消失，未來的一切也將永遠改觀。比之形諸於外的悲痛苦傷，這種藏之於內的恐懼、擔憂、孤寂，才更教人惶然不安。
死亡，混淆了理智與情感的意義，泯滅了清明與瘋狂的界線。因為，在我們所認知的一切盡皆改變之際，還有任何客觀的事物、任何主觀的作為能無所動、無所變嗎？而這一切的變動，在在挑戰著我們向來所認識的「正常」與「不正常」的定義，更讓人驚懼失措。
於是，焦急等待解剖的結果，因為想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該怎麼修理好。於是，整理遺物時無法丟掉鞋子，因為怕他回來時用得著。於是，再也無法睜開眼睛面對世界，因為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轉角、每一棵樹、甚至每一抹光影、每一種氣味，都帶著回憶撲天蓋地襲來，提醒著，你的生命已活生生被徹底撕裂，而你所相信的未來的可能性，也永遠不會實現。
瓊•蒂蒂安揭開鮮血未涸的傷口，讓我們看見哀慟的陰暗面，看見喪偶失親的人如何迷失在蒼茫的陌生國度，如何在迷惘迷亂中一步步重新找到出口。
如果我們想自己繼續過下去，到了某個時間，
我們就必須對逝者鬆開手，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讓他們成為桌上的照片。
讓他們成為信託帳戶上的名字。
讓他們隨水流逝。
但我們真能鬆開手，讓他們隨水流逝嗎？
譯完《奇想之年》的夏天，帶著女兒飛往洛杉磯。涵涵四歲第一次到洛杉磯的時候，我們帶她在聖塔摩尼卡海濱住了一個星期。她對那個典型加州風格的度假勝地其實已經沒什麼印象，只依稀記得碼頭上霓虹絢彩照亮夜空的大摩天輪，這回說什麼都要舊地重遊，為即將告別的童年留下完美的句點。那天，從蓋堤美術館下來，沿聖塔摩尼卡公路奔向海灘，一閃神，竟錯過第四街的出口，公路朝右一彎，直通馬里布。
啊，馬里布。
我想看見馬里布的色彩再次染上她的臉龐，她的頭髮。
琪恩達娜初次病癒，蒂蒂安鼓勵她和夫婿飛往西岸，在她成長的馬里布重新開始後續的人生──母女倆各自的「餘生」。但是，琪恩達娜終究沒能到馬里布，就在蒂蒂安以為她迎著夕陽餘暉漫步在馬里布沙灘的時刻，她已在UCLA的急診室準備進行腦部手術了。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每個母親都曾為子女許下這句終生承諾，這句註定永遠無法履行的承諾。因為，總有那麼一天，我們都要在無能為力的人生困境中，被迫放開手。
向晚時分的聖塔摩尼卡波光灩瀲，溫度已失卻耀眼依舊的落日，在涵涵飛揚的長髮上染出金色的光澤，就連她清朗的笑語，都在沁人海風中翻飛如金絲彩綢，漫天旋舞。在摩天輪頂上，橙紫的天空連著金銅的海洋，星光與乍亮的燈火爭輝，腳底下鼎沸人聲似已邈遠無蹤，天地之間，只有我們兩人相依相伴。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必須鬆手，讓她或讓我自己離去。但是，我相信，在我們終究要成為桌上的一張照片，或名冊上的一個名字的那一天，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必仍將如一幅嵌金馬賽克拼貼的記憶，伴隨必須獨自面對餘生的那個人，直到永遠。
（本文作者為《奇想之年》一書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