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上的小城（town）敘述幾乎無國無之，但以傳承之深之廣而言，大概沒有國家能像美國那麼興盛，本世紀前幾乎獨樹一幟，自成傳統。美國乃舉世最大的移民國家，綏邊屯墾，人民所到之處麕集成鎮，加上開疆拓土，小城或小鎮越滾越多。僅管美國有舉世第一大城紐約，但走進美國內陸，迄今猶小城充斥，大者萬人，小者百餘人，中西部各州尤其如此。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發跡於紐約，但生身所自却是伊利諾州某「市」，我曾去過，也在他的故居摩挲緬懷，但尤從台灣的人口結構觀之，此「市」尚不如台北市的一「里」，呼之為「鎮」尚稱勉强。不管如何，發跡後的海明威每難忘懷哺乳之地。他跂痕處處，遍布全球而下筆抑且如此，那麼可想殖民初期或中西部出身的作家更毋論矣。從我們熟悉的歐文（Washington Irving, 1783-1859）到晚近猶熠熠發亮的鄂普代克（John Updike, 1932-），幾乎沒有美國作家不在首發或顛峰之作中以生身小城作為故事基幹。我們是以得見馬克吐温（Mark Twain, 1835-1910）的《頑童流浪記》（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1884）、辛克萊‧路易士（Sinclair Lewis, 1885-1951）的《大街》（Main Street, 1920）和維拉‧凱瑟（Willa Cather, 1873-1947）的《我的安東尼亞》（My Antonia, 1918）等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小城故事。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無論從中文譯名或從《俄亥俄州的温士堡》（Winesburg, Ohio, 1919）這個英文原名觀之——當不例外，尤可謂美國小城傳統的典型。

我所謂「典型」有一前提，亦即安德森乃另一脈小城傳統的開山祖師。在馬斯特士(Edgar Lee Masters, 1869-1950)的《匙河集》(Spoon River Anthology, 1915)問世前，美國小城傳統大都徘徊在殖民初期立下的純樸、天真和與世無爭等温馨的氛圍之中。除了像《頑童流浪記》這種偶爾出現個不失人性的反面英雄外，餘者幾乎就像凱瑟的《我的安東尼亞》一樣温馨與浪漫，甭談建國後打下小城敘述基樁的伊格士頓（Edward Eggleston, 1837-1902）的《胡西爾校長》（The Hoosier Schoolmaster, 1871）或緊随其後的賀維（E. W. Howe, 1853-1937）的《鄉間小鎮的故事》（The Story of a Country Town, 1883）等等長篇。這些小城故事不但具有上述各種特徵，另又反映出小城傳統的一項特色，亦即環境加諸於人的影響，而美國本身的變化當然也帶著小城敘述往前推滾，人物刻劃隨之生變，而且多數俱屬正面。這類小城故事都是典型的寫實，反映時移代遷與生活轉化。但作家擎如椽巨筆以諧謔與諷刺細數小城人物的傳統，我們卻得待馬斯特士出，才得一見。不過《匙河集》是詩集，就小說而言，美國小城傳統中人心壓抑的另一面，大抵得俟諸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了。

《小城畸人》出版於1919年，乃20世紀美國經典小說之一，但書中所寫却是1880年代中西部小城的人心世態。全書24篇（不含首篇〈畸人志〉），道盡了虛構卻如實存在的温士堡人物的挫折與壓抑。24篇所寫至少有20人，我們固可獨立讀之，也可視為一體，以串連性的長篇小說看待。安德森一生命運難稱蹭蹬，但他棄商從文，信念篤定，確有自知之明。他從俄亥俄鄉野來到讓嘉麗妹妹淪落的大城芝加哥，筆下關心的依舊是故里小城的各式人物。這些人有的失戀變態如〈曾經滄海〉中的愛麗絲˙欣德曼，有的遭人以同志罪名躂伐走避而來，如〈手〉中的飛翼比德爾鮑姆，也有因難敵情欲但反因情欲而成長的牧師如〈上帝的力量〉中的哈特門。安德森筆下雖個個盡如畸人，甚至就是畸人，但他可不像馬斯特士那般尖酸，刻劃人物可謂滿懷同情，提筆更如在追念精神有異的自家親人。

僅憑似此菩薩心腸，我便覺得安德森足以在近代美國小說史上立足生根，何况他筆端誠懇而句法工整又如凱瑟，幾乎預告了未來海明威式文體的崛起。《小城畸人》的地位，因此益發重要。在人物刻劃上，小說中不論是飛翼比德爾鮑姆或是哈特門，都會讓我們讀之而興重審文學史之感，甚至前導了時人如福克納筆下的畸人小說。福克納管領風騷全美之際，安德森已行將入木，不過約克那伯陶伐郡（Yorknapatawpha County）的小城畸人我們不能不說是因他而嶄露頭角，廣為人知。除了意識流的技巧外，福克納和安德森的淵源深厚，而其間之相似有如此者。時間再走到了田納西‧威廉士（Tennessee Williams, 1911-1983），他和福克納的長篇幾乎同時寫就的《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1945）或《壓垮的牽牛花》（The Case of the Crushed Petunias, 1956），其實也都可以說是《小城畸人》的戲劇變奏，頂多只有地點西遷紐英倫或人物由器物代為象徵的手法之別而已。不論是福克納或威廉士，他們對待筆下的小城畸人都和安德森一樣滿懷同情，三人之間可謂一脈相傳，相互觀摩。

再憑這種開山地位，安德森不在美國不知凡幾的小城作家中揚名立萬也難。他拋下思鄉懷舊的前人窠臼，由自然主義揭竿而起，温情浪漫於是褪色，小城文學開始和都市小說併肩挖掘人性，把懷鄉之忱顛覆為悲劇意味濃重的生命情境，壓抑與挫折遂演為小說家、劇作家，甚至是康明士（E.E. Cummings, 1894-1962）一類小城詩人共同的關懷。棄商從文縱使安德森有兩袖清風之感，不過他下筆揮灑自如，卻為美國文學中的小城傳統另闢一片截然不同於過往傳統的天地，下逮今天的鄂普代克等小說名家。美國乃移民國家，開疆屯墾所造就者我看已不僅是不同族群的先世傳奇，所開花朵又遍及舉世文學共通的經驗，值得我們三致其意。

2006年10月2日˙南港

【作者簡介】

李奭學，國內知名書評人，因其見解獨到，燭照幽微；文筆雅健，言簡意賅，而為讀者所喜。現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員、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合聘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