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乾朗
中國古建築是人類珍貴的文化遺產,忠實而客觀地反映歷史發展脈絡及面貌,甚至保存了許多文字無法記錄的史料。古建築雖屬物質文化,作為人與外在世界接觸的媒介,卻也是調適生活的創造物,蘊含了浩瀚無涯的精神文化。中國建築歷經六千年以上的發展,形成了獨立而完整的體系,設計理論與建築技術均達到很高的水準,即形式與內容兼備,形式有其文采,而內容則奠定在人性之上。探討中國古建築,從中國文化的本質來觀察,不失為一個最適切的角度。
儒、釋、道影響兩千多年來的中國歷史與文化,建築背後的哲學與法則亦不脫離儒、釋、道之思想精髓。建築的外在形式得自孔孟與佛學較多,而空間架構則得自老莊之道較多。以住宅與宮殿為例,其布局常以中軸做左右對稱,中為主,旁為從,左昭右穆,主從尊卑序位分明,體現儒家人倫之序。建築物之外的庭院路徑則依環境形勢而變通,所謂「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從小而大,由近而遠,漸層式與自然融為一體,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合於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而道法自然」之理。
因而,中國建築的取材與擇地,常因地制宜且就地取材,不過度傷害自然,因勢而生。歷代一脈相傳,千年前的建築著作仍為後世所繩,明清的匠師仍然因循唐宋的設計思想。不明所以者,嘗論中國建築缺少變化,實則一大誤解。中國建築之變,不在皮相與技巧之變,而是深刻的領悟到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此為一種超越的設計觀,中國建築內涵深厚而形神皆備,它具有許多特質,在技術方面善於運用木結構,將木材技術發揮到極致,為世界其他文明所罕見。
木造建築用料取得容易,施工便捷,易於學習流傳。古代師徒相傳,只憑口訣與實務觀摩,即可學得建屋技術。合理的屋架形式,放諸四海皆可運用。在中國幅員廣大、地貌多變的地理區域,南北各地匠師根據官頒的《營造法式》與民間流傳的《魯班經》即可投入現場工作。木結構的優點被開發出來,千百年來亦影響其鄰邦,包括朝鮮、日本及越南等,其典章制度為華夏文化之一環,建築亦師法中國。中國本身因歷史動亂所出現的建築空白,往往可自鄰邦保存之古建築得到驗證,如日本奈良之法隆寺、唐招提寺及東大寺、朝鮮慶州之佛國寺,均可補唐宋遺物之不足。
然而,中國建築之特性也是民族性之呈現,梁思成指出中國建築重用木材,乃出於中國人之性情,不求原物長存,服從自然生滅之定律,視建築如被服輿馬,安於興亡交替及新陳代謝之理。此為精闢之論,然亦表明中國建築不求久存,所引起的研究困難。建築屬百工之事,古時稱為營造。周朝設冬官府,置匠師「司木」職。漢代設「將作大匠」,隋唐尚書省下工部設「將作監」,掌管官府重大工程。清代「工部尚書」掌管官府、寺廟、城郭、倉庫、廨宇等工程。帝王遵循禮儀制度,營建工程進行時,尚舉行各種盛大而隆重的祭典。雖然如此,但設計的匠人卻被埋沒了,先秦時期只有魯班的事蹟被傳下來,後代名匠如宇文愷、李春、喻皓及李誡等,亦只見簡短的記載。中國的建築研究要遲至二十世紀初才展開。
起初,是日本學者伊東忠太、關野貞、常盤大定等人,深入中國內陸調查研究,創下了一些成果。一九三○年代,中國營造學社在朱啟鈐領導下,梁思成與劉敦楨以科學的研究方法,調查各地之古建築,逐漸將建築史的系統建構起來,特別是走訪當時已為數不多的老匠人,將深澀難懂的建築技術解密,透過文獻史書的鑽研,分析歷代的演變。近年中國大陸第二、三代學者在此基礎上分析理論並深入研究更多實例,對全面性的了解也獲得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