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殺人魔金輪國師高談佛法

《神鵰俠侶》第三十八回版本回較

    《神鵰》的大反派金輪國師並不是純粹的武人，他還身兼「蒙古國師」的要職，但這位以人血人命當名利之途墊腳石的殘酷武士，真的還會是開堂講法的一代佛教高僧嗎？單看他以殺人武器做法號的「金輪」，就知其暴戾不仁，若是生在今天，他可能要自稱「手榴彈國師」、「衝鋒槍國師」、「迫擊砲國師」等等宛如軍火商之法號了。然而，心慈手軟的金庸，在新三版花了極大的心血，要將金輪國師改頭換面，成為疼愛郭襄的慈悲出家人。且來欣賞金庸的妙筆如何生花，幫殺人魔金輪國師褪去血衣，梳妝打扮，改披袈裟，以高僧姿態重新出場！

    話說郭襄隻身離開襄陽，準備擔任 「自殺防治守門員」，勸阻楊過自殺，但還沒找到楊過，就先遇到金輪國師。金輪國師試探出郭襄是郭靖掌上明珠後，幾番以高深武功讓郭襄怎麼逃都逃不出他這「金輪如來佛」的手掌心，而後，郭襄出掌打金輪，金輪故意示弱裝傷，郭襄卻不忍心再致他死命，於是，金輪喜歡上這個聰明伶俐、心地又好的小姑娘，並盤算收她為徒。

    金輪想起幾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原可傳其衣缽，卻不幸早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但只徒具神力，三弟子霍都則天性涼薄，無情無義。而出家人沒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傳宗接代，衣缽的授受更是頭等大事，於是金輪決定收郭襄為徒。新三版在此還加說，郭襄雖是女子，傳法不及男子，但藏傳佛法亦十分注重「白母」、「綠母」等女菩薩，因此女弟子亦受重視。

    金輪國師收郭襄為徒一段，新三版中大幅增寫，篇幅幾達四頁之多，說到金輪國師將郭襄帶回忽必烈的南大營，於這些時日中，金輪國師傾囊傳授郭襄本門內外功夫，郭襄長日無聊，便習以自遣，又想日後欲謀脫身，必須取得國師信任，於是假意拜金輪為師，誠心學習。金輪所見郭襄，竟比當年的大弟子學得更快更好，心中十分喜歡。

    新三版還增說佛教出家人無子無女，一片慈愛之心，通常傾注在傳法弟子身上，國師此時之對郭襄，便如對親生愛女一般，對郭襄的飲食衣著也關心料理，不讓她受半點風寒，郭襄生性隨便豪爽，不喜國師這般關心溺愛，婆婆媽媽，有時撅起了小嘴生氣，國師又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笑顏開方罷！

    金輪國師為了討好郭襄，又常誇讚郭靖、黃蓉，亦說楊過、小龍女的「玉女素心劍法」天下無敵，密教武功中尚未有對抗的劍法，還為了取悅郭襄，說願跟楊過化敵為友，更說自己已練成第十層龍象般若功，一出手便可將楊過打死，但因捨不得郭襄悲傷，不會真的打死楊過，郭襄聞言，照密教的禮節，向金輪五體投地的叩拜。

    金輪國師又告訴郭襄，他對楊過痴愛是沒有用的，因為楊過若找到小龍女，他倆便快快活活在一起，沒郭襄的份兒，但若楊過找不到小龍女，一定橫劍自盡，變成幽鬼，還是沒郭襄的份兒。金輪國師跟郭襄說，要解決她一生一世的煩惱，密教有辦法。

    於是，金輪國師開使講說佛法。他從帳篷角裡的包袱中取出一個卷軸，展開後，畫卷上是細絲線繡著一位站在雲霧中的神仙般人物，頭戴紅色法冠，左手持一朵粉紅色蓮花，右手持劍，斬向一團亂絲，金輪國師向郭襄介紹，這就是密教祖師爺蓮華生大士，郭襄便隨金輪向蓮華生祖師爺禮拜致敬。

    金輪隨後講解，蓮華生大士右手所持，是文殊菩薩的智慧之劍，將煩惱妄想全部斬斷，左手的蓮花，則是教人心裡清淨平和，郭襄見繡像中的蓮華生大士慈悲莊嚴，登時肅然起敬。

    而後，金輪國師又對郭襄說：「我從今天起，教你修報身佛金剛薩埵所說的瑜伽密乘，修成之後，再修法身佛普賢菩薩所說的大瑜伽密乘、無比瑜伽密乘，一直到最後的無上瑜伽密乘」，郭襄問無上瑜伽密乘要修多少時候，金輪回她說是無窮無盡，永遠也說不上修成，郭襄問他是否也沒修成，金輪說：「是啊！倘若我修得稍有成就，怎麼還會去苦練那龍象般若功？還會起心來和楊過、小龍女決一勝敗？」

    接著，金輪國師先教郭襄「唵、嘛、呢、 叭、咪、吽」六字大明咒，郭襄學著唸了，但郭襄說：「師父，祖師爺是好人，我早晚拜他，不過我不學驅除煩惱的法門」，國師問她為什麼，郭襄道：「我喜歡心裡有煩惱」，心中則道：「沒了煩惱，就沒了大哥哥，我喜歡心裡有大哥哥！」，於是國師口念密宗真言，盼求上師慈悲加持，感化郭襄發心去學瑜伽密乘。

    師徒授業一段時日，天時漸寒之後，郭襄算算楊過與小龍女十六年之約已到，遂出言以激金輪國師：「師父，你到底敢不敢去跟楊過、小龍女比武？你一個人打不過，我們師徒二人聯手，使幾招無上瑜伽密乘好了」，金輪於是同意帶郭襄到絕情谷會會楊龍的「玉女素心劍法」，新三版說，金輪與郭襄相處既久，對她甚為喜愛，早已改變初衷，不再想將她折磨，脅迫郭靖降順了。

    有了濃厚的師徒之情，亦牽動隨後郭襄與金輪的互動，新三版已配合「一代鮮師」的新形象金輪，將二版的若干情節做了修改。

    前往絕情谷的路上，郭襄對金輪神色冷冷的，二版說是因為郭襄恨金輪掌斃長鬚鬼與大頭鬼，新三版則改為郭襄掛念不知能否與楊過相遇，能否求得他不可自盡，患得患失，心情奇差，才會對國師神情冷淡。

    之後，郭襄隨楊過跳絕情谷，周伯通問金輪為何害死郭襄，二版金輪說：「我有意收她為徒，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新三版已改成：「我已收她為徒，要她傳我衣缽，如何肯輕易加害？」；而後，二版說黃蓉提竹棒撲向金輪，新三版也增說，黃蓉見國師黯然流淚，確是心傷愛女之喪，愛女多半不是他推落谷去，但此事定須又人承責，悲痛之際，不及細思細問，因而提手中竹棒攻金輪；接著，在郭襄由白鵰背出山谷之後，黃蓉一行聽郭襄說楊過還在谷下，便欲下谷尋楊過，黃藥師與周伯通先將金輪國師閉穴點倒，新三版亦增說，「國師正為郭襄生還而狂喜，心神大盪之際，冷不妨要害接連中招」。

    黃藥師一行下了山谷，留下郭襄單獨與金輪在山谷上，金輪假意呻吟作痛，要郭襄助其解穴，二版郭襄對金輪說：「你這是自作自受，誰叫你動不動便出手殺人？」，新三版郭襄已拜金輪為師，當然不能這般沒上沒下，改為郭襄說：「幸虧我大哥哥沒上來，否則你逃也逃不走啦！」，國師於是出言要誘導郭襄來解穴，二版金輪說：「我這一路上這般待你，你卻如何報答？」，新三版改為「我當你親女兒一樣愛惜，你卻如何報答？」，受金輪一番懇求後，郭襄真的出手，且無意間助金輪解了穴，於是又被金輪逼迫回到蒙古軍帳中。

    新三版的修改，讓金輪國師從殺人魔的「恐怖份子」，翻身而成春風化雨的慈愛「金輪夫子」，但殺人魔晉身為修行人與好老師，還是非常詭異。想來金輪國師那渾不知「殺戒」何物，興致一來就胡亂殺人的個性，再加上一見佳徒就要強迫對方納入門下的作為，真是像極了南海鱷神，而金輪這「光頭南海鱷神」，竟還能打著蓮華生大士名義講說佛法，甚至招搖成蒙古國師，宛若一代高僧；看來想跟金輪匹敵，漢人這頭不拜另一個光頭殺人魔成崑當國師，還真的沒法跟蒙古人一較高下！    

【王二指閒話】

       金庸在創作人物時，不管是溫柔直和型的郭靖、張無忌、令狐沖，或是狂俠猛士型的楊過、喬峰，只要是男性主角，金庸一定付予他們這樣的基本性格，就是為他們營造「和平愛好者」的形象。

       金庸筆下的所謂「和平愛好者」，並非是指俠士們怯鬥懼戰，而是說，在俠士們「不嗜殺人者」的先決條件下，金庸把他們塑造出「學武，卻不求戰」的形象，因此，俠士們出招，若不是受對方逼迫，不得不拔劍而起，就是聞見不平之事，憤而挺身而出。俠士們的認知，都是在傷人殺人最少的狀態下，藉由武功，壓制邪惡之徒，達到最高的和平目的。

       然而，金庸小說向來都有歷史與武俠兩個層面，主角們要制衡的，除了武林中的惡勢力，諸如《射鵰》中的歐陽鋒、《神鵰》中的李莫愁、《倚天》中的成崑、《天龍》中的丁春秋，他們還得在「為國為民」的民族國家大義上，協助國家的正規部隊對抗敵國，因此，主角的對手除了江湖惡人外，還有敵國負責侵我任務的將領或武士。

       但金庸因為創作上「主角本位」的思考方式，為了讓主角出手，總是有「弔民伐罪」的正當理由，因此，金庸在虛構「侵略國」的敵方好手時，除了將他們的武功寫成與主角足堪匹敵，以增加主角的重要性外，寫到敵方陣營高手的人格，通常都加以醜化。

       被醜化的敵營高手必須是正面對敵，而且有志進犯主角國度的，因此，並不包括無關蒙宋之爭的哲別、拖雷等人。此類敵營猛士高官約有《書劍》的張召重、《碧血》的玉真子、《射鵰》的完顏洪烈、《神鵰》的金輪國師等等，這些高手的人格特質，總括四字：「非淫即暴」，不是貪慕女色的完顏洪烈、玉真子之輩，就是殘忍嗜殺如金輪國師、張召重之流。這樣的角色塑造，無非就是要讓主角領導的軍隊或群俠，變成一支「正義之師」，師出有名，鏟奸鋤惡與護國衛民成為可以同時高舉的兩面大旗。

若以《三國演義》來做對照，《三國演義》雖然號稱「揚劉抑曹」，以「蜀漢本位思考」在看三國史事，但書中述及曹軍大將時，張遼依然是大敗東吳，威震逍遙津的猛將，而許褚也仍是能戰馬超的「虎痴」，羅貫中並沒有因為張遼許褚身在曹營，是關公孔明的敵人，就把他們的武術或人格加以貶低。

      金庸在《神鵰》書中說過三國時代羊祜與陸抗的故事，分屬晉營與東吳，互為敵人的羊陸二人，卻能互信對方的人格，但金庸書系中，卻缺乏此型與大俠為敵，卻又人格高潔的反派。其實金輪國師的角色，非常類似西征花剌子模時的郭靖，他只是參與忽必烈南征的武林人物而已，金庸大可把他塑造成郭靖「可敬的對手」，將他寫成單純的敵國武人，而不須醜化其人格，而能讓郭靖與金輪成為宋蒙的羊祜與陸抗。

     新三版《神鵰》的改寫，金庸花最多心血修訂的武功是「玉女心經」，花最多心思重心打造的人物，則是金輪國師。金庸透過金輪國師收郭襄為徒的描述，將他修改成慈祥又疼愛郭襄的長者，就是試圖要扭轉金輪國師的形象，將他改造成雖在敵國，卻也人格可貴的敵人。

第三十八回還又一些修改：

1.      郭襄出尋楊過，黃蓉隨後出襄陽城找郭襄，二版說黃蓉眼見蒙古大軍並無即行南攻的跡象，新三版增寫黃蓉探得蒙古大軍又在徵集糧草，因而知道並無即行南攻的跡象。

2.      黃蓉至風陵渡尋郭襄，二版說此時是二月下旬，新三版改為初冬。

3.      黃蓉與程英、陸無雙尋郭襄，近百花谷時，程英指著一株桃花，對黃蓉道：「師姊，北國春遲，這裡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花卻已在結實了罷！」，一面說，一面折著一枝桃花把玩。新三版這段大改，三人見到的是秋海棠，陸無雙對黃蓉說：「師姊，這在我們江南叫『斷腸花』，不吉利的」，陸無雙稱黃蓉「師姊」，乃因程英叫黃蓉「師姊」，陸無雙硬要高郭芙一輩，便跟著也叫「師姊」。而後黃蓉問為什麼秋海棠叫「斷腸花」，陸無雙道：「從前有個姑娘，想著她的情郎，那情郎不來，這姑娘常常淚洒牆下。後來牆下開了一叢花，葉子綠，背面紅，很是美麗，他們說，只在背後才紅，無情得很，因此叫它『斷腸花』」，程英摘了兩棵秋海棠，說：「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這時快十一月了，這裡地氣暖，還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這一段新三版的改寫真是神來之筆，把原本平淡的故事，改成隱喻程陸二人內心的寂寞悲苦，實是殊佳之改。

4.      黃蓉一行見到老頑童，二版說老頑童「蒼髯童顏」，新三版改為「烏髮童顏」。

5.      楊過抵達絕情谷的時間，二版是三月初二，新三版改成十二月初二；他跟小龍女的十六年之約的日子，二版是三月初七，新三版是十二月初七。

6.      郭襄跳入深谷後，黃蓉一行才至絕情谷，二版說金輪國師見黃蓉一行，識得黃蓉、程英、陸無雙，新三版改為只識得黃蓉，程英、陸無雙兩個年輕女子便不相識。

7.      程英攻金輪國師的武器，二版是玉笛，新三版改為銀棒。

8.      一燈大師戰金輪國師，周伯通未上前助陣，二版說是因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夾擊，站在一旁監視。但照理周伯通應不會這麼在乎自己的身份，新三版改為周伯通如和國師單打獨鬥，定會興味盎然，但與一燈聯手夾擊，便覺無聊，只站在一旁監視。如此一改便合理多了。

9.      郭襄對楊過說第三枚金針的心願，二版郭襄說「我來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這句話命令性太強，新三版改為「我來求求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尋短見」，這較像郭襄的用語。

10.  金輪國師使出「推經轉脈，移宮換穴」，藉郭襄點穴之力解了穴道，新三版增說「移宮換穴」的功夫「練成之後也無多大用處，因此練者極少」。

11.  金輪國師準備弄斷繩索，叫黃蓉一行喪生絕情谷，郭襄大驚，一記肘搥撞向國師脅下，國師頓感半身酸麻，新三版加寫說，這是因郭襄隨金輪國師練過多日武功，雖無長足進展，卻也大大增了勁力。而郭襄未乘機將國師推落絕情谷，二版說郭襄不知時機稍縱即逝，新三版增寫又因郭襄心軟，不忍當真置他於死命。

12.  郭襄方識金輪法王時，法王裝死戲耍郭襄，一版郭襄點法王「天鼎穴」、「秉風穴」、「神封穴」、「清冷淵」、「伏虎穴」，二版將「秉風穴」改為「身柱穴」，「伏虎穴」改為「風市穴」。

13.  金輪法王與郭襄到絕情谷，郭襄隨楊過躍入谷底，一版說是因法王墮後郭襄二十餘丈，不及來救，但法王怎會跟郭襄距離這般遙遠？二版改為法王墮後七八丈。

14.  黃蓉以竹棒戰金輪法王，一版還介紹說，竹棒不如打狗棒，但黃蓉使起打狗棒法，確是凌厲難當。二版刪了這段。

15.  一燈大師戰金輪法王時，黃蓉哨雙鵰前來助陣，一版還說雙鵰跟了黃蓉日久，自已沾到了若干靈氣，二版刪了此話。

16.  為了擾亂與一燈搏鬥中的金輪心思，黃蓉高喊：「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一版說黃蓉雖遭喪女之痛，仍是機智絕倫，方有此計，二版刪了這說法；此外，一版又說郭靖是黃蓉的丈夫，黃蓉決不敢直呼其名，這般呼喝是為了要使法王吃驚，二版改為郭靖是他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不會」就與「不敢」可是完全不同的。

17.  周伯通、黃藥師一行悉數下絕情谷尋覓楊過，一版說這是因為眾人一來關懷楊過，二來心中好奇，都要瞧瞧這深谷之底卻是何等光景。原來一版大家找楊過還附帶旅遊探險的目的，二版刪了這些說法。

18.  黃藥師等人點了金輪法王穴道，金輪藉郭襄之力解開，一版另加說「黃藥師等三人昨天所點穴道已過了十二個時辰，效力本已減弱，他運起內力真氣，乘勢一衝，剎時盡解」，二版刪了這段。

19.  金輪法王穴道自解後，又要追抓郭襄，郭襄東鑽西躲，與他捉迷藏般兜圈子，一版還說郭襄漸漸覺得好玩。但此時的郭襄真還能有玩興？二版刪了，但總而言之，郭襄終於被金輪法王以一招「雁落平沙」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