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清盛元服時族譜裡所記載的,平家本邸原是在春日富小路,遷移到六波羅是正盛擔任備前守當時的事。
正盛說六波羅是吉地。事實上搬到這裡以前,他便已擔任各國「受領」(地方行政首長),積蓄不少財富,並傳予忠盛,而且,他所歷任的受領全是大國。
受領這職位可說是個肥缺,不用親赴任地,農民繳納的徵稅額扣去領國上繳給朝廷的納付額,便是受領的收入,而這份收入往往數目不菲。
領國分成大、上、中、下四等。大國者如大和、河內、伊勢、武藏等共十三國;上國則有山城、攝津、尾張、三河等三十五國;中、下國則指離京遙遠、居民稀少、尚未開墾的貧瘠地方。
徵稅多寡,取決於受領的裁量。因此,歷任大國受領者,幾無例外,都是資產豐厚者。
忠盛亦然,不僅年輕時就歷任越前守、備前守等富庶之國,他也和父親正盛一樣,都是白河法皇的寵臣,各方面都備受注目。不過,擁有這等風光,他也必須表明自己的忠心,證明這些財富絕非一己獨有。
所以,他們對院毫不吝惜的奉獻││也可說是種私底下的協議吧││光是正盛捐造的堂塔伽藍就有好幾座。其中之一,便是在白河法皇極為寵愛的媞子內親王郁芳門院去世時,在她住居的六條院建造御堂,供奉菩提,並獻上伊賀二十多町的領地。這讓當時為內親王之死而哀傷不已的法皇深感欣慰。
法皇的回禮是再加封正盛為若狹守。接著,又命他討伐源義親。正盛追至出雲,尚未凱旋歸來,法皇已等不及再論功行賞,追封正盛為大國但馬守。為此,正盛可是招來不少貴族妒嫉的眼光。
就這樣,打穩平家根基的正盛在清盛四歲時去世,法皇也如少僧所預言,在大治四年駕崩。忠盛為報答鳥羽院的厚遇,在鳥羽院於白川的三重塔安置九座佛像時,自願擔負其工程,甚至連待賢門院所供養的十座祈願塔、祇園女御的十座塔,也都一起建造,這番功績,也讓忠盛受封﹁正四位下﹂。
三年後,忠盛更因建造鳥羽上皇的御願寺之得長壽院而受到獎賞,准許以武士身分昇殿。當時十五歲的清盛,對於這項殊榮所引來的毀譽褒貶和騷動,仍記憶深刻。
所謂昇殿,意指准許臣子到天皇所居的清涼殿陪侍,侍奉之處則是清涼殿南側的殿上間。通常,被准許昇殿的多為親王、公卿或公卿以下受封四位、五位者,受封六位而能昇殿者屬稀有之例外;昇殿人數也無定數,從三十人到五十人不等。
而且,即使是公卿的身分,也未必就能獲准昇殿。因此,能否昇殿,便成為朝臣們關注的焦點。可以隨侍聖上左右,陪膳,而且不用經過傳召就可直接與聖上交談,這是身為臣子最期盼的殊榮吧!
長承元年陰曆三月十三日,六波羅邸先是接到通報:「敕使來了!敕使來了!」然後約過半刻鐘,換過衣冠裝束的「藏人頭」(宮廷文書總務部門的次級官吏)帶著昇殿的聖旨出現,在匍匐跪地的忠盛頭上,宣讀聖旨。
當時,忠盛內心的驚恐與激動,讓他久跪不起,好不容易抬起頭後,臉上早已涕泗縱橫。這也不難想像。
就算是早已習慣喜事的六波羅邸,也為這次主人公能升為「雲上人」(出入皇宮的貴族)而掀起大騷動,每天賀客盈門,絡繹不絕,邸裡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喜氣中。
大夥兒碰面都是互道恭喜,尤其是隨從們。
「看來我們家大人是深獲上皇喜歡。」
「才不只這樣。你以為光是喜歡就能升為雲上人嗎?說到盡忠報國,我們家大人可是比誰都要無私奉獻,才有這等殊榮呢!」
「還有,我們大人不管人到哪裡,周圍的氣氛馬上變得活絡開朗。上皇平日一定很寂寞,才會想要大人陪在身旁吧!」
「去!又說蠢話了。」
說著,大夥兒笑成一團。這時清盛正好經過迴廊,聽到這番對話,不禁有感而發。
平日忠盛經常告誡孩子們:「武士最忌多舌。」
在清盛眼中,父親在家並不常開口,也不易親近,但他對外人卻非常和藹可親。
從外表來看,父親的體格壯碩魁梧,單眼斜視,雖稱不上美男子,個性卻機智幽默,人緣甚佳。說忠盛的為人受到上皇欣賞而大力擢升、成為近臣,這像是隨從們單純的看法,然而清盛對此也大表贊同。
當然,平家能將歷任各國受領所積蓄的財富,毫不吝惜地奉獻在建造堂塔、伽藍和供養上,確是功績一件,但殿上人的人選一向以來只限於一代,所以,決定者這方的好惡也發揮一定的作用吧!
這大抵是是領受聖旨者這方的反應。至於那些老貴族公卿,突然看到殿上間的入口寫著「平忠盛朝臣」的書簡時,他們的驚訝必不亞於六波羅邸。
朝庭到處可聽到大夥兒竊竊私語,最後更是毫無忌憚、異口同聲地指責:
「這究竟怎麼一回事?讓這麼可怕的人物加入我們的行列?」
太污穢、太驚人了!他們邊顫抖著身子,邊唾棄。
在公卿的眼中,武士無異是以殺戮、暴行為業的野蠻人種,他們的職業與盜賊相差無幾。事實上,武士在不久之前還是公卿的傭兵,以殺人為志向。
公卿們聚在一起,發洩胸中鬱悶,並回溯到正盛討伐義親而受封但馬守一事。
「這麼下等的東西,居然還封給他第一大國,若不是殊寵又是什麼?」
公卿們帶著妒嫉、遺憾的口吻說著,並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忠盛昇殿一事。他們計劃利用即將到來的五節之夜展開偷襲。
這項行動實屬不尋常的暴行,公卿中也有人如此批評而拚命阻止:
「國家大禮上,我們雲上人居然做出偷襲這種行為,太不像話了。」
但這些人卻受到詰問:
「難道你甘心和那種野蠻的下等人同席共宴嗎?」
對方無言以對,也只好讓步。
但是其中也有人平日與忠盛交好,於是私下派人通知,要他小心注意:
「請千萬留心!」
事實上,老公卿常會使些陰險的手段欺負新進的昇殿者,使其受盡侮辱,這些忠盛早有耳聞。即使是早有覺悟,仍得事先防範。一天夜裡,忠盛和家貞、宗子商討應對之策。
「雖然公卿都說不能配戴弓矢刀劍上殿,我畢竟只有一人,對方若採取行動,我也束手無策。無論如何,我必須保護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上皇允許昇殿,我一定要盡忠職守才行。」
忠盛表明自己的決心。
十一月辰日,豐明節會的夜晚終於到來。忠盛入宮覲見,朝服腰帶下故意明顯地掛著一支沒穿鍔的短刀、長一尺三寸,他坐在背光的位置,無聲地拔出腰間短刀。
通常未蒙敕許公卿是不許佩劍入宮的,因此大部份未帶刀劍的公卿,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膽顫心驚。
眼看計謀被識破,忠盛就要展開殺戒了……大夥兒揣測著,全都屏氣凝神。只見忠盛從容不迫地藉著微光檢視刀刃,並將它貼在自己的鬢邊,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劍鞘裡。
這時公卿們才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然而,殿上間走廊的南邊,也站立著一名上穿淡青狩衣、下著萌黃鎧腹兜,腰際繫著弓箭袋的下級武士。見狀,公卿忙喚來一位六品藏人,要他命那下級武士速速離開。
這位下級武士正是忠盛的家臣家貞,因為掛念主人安危而在此守候。他對著前來勸退的藏人堅決回道:
「聽說我家主人今晚將遭到突襲,我擔心會引來騷動,因而在此守候。」
家貞口吻堅定,絲毫沒有退下的意思。
公卿的偷襲計謀既然先機已失,只好做罷。剩下來的機會,就是節會結束前的「御前之召」,利用各人獻上歌舞之際,來個嘴上撻伐。
所謂御前之召,指的是殿上人被召到清涼殿的寬簷下,眾人在此娛樂遊玩或朗讀吟詠,或乘興亂舞。忠盛就算躲過偷襲一劫,歌舞應酬卻是身為武士的他最感棘手的一關。
御前之召,又是毫無章法的隨興演出,通常是吟唱或舞踊各式各樣有趣的詩句,碰上機智絕妙處,人們更會擊掌助興。
以前,有位大宰權帥季仲卿,因膚色黝黑而有黑帥之稱。在他還是藏人頭時,有次在御前之召中表演舞踊,中途負責管弦的人突然拍子一變。
嘿,黑頭呀黑頭!是誰塗得你烏漆又抹黑呀?
結果,大夥兒跟著起鬨助囂。
這事,忠盛早已耳聞,只能抱著覺悟之心,隨拍子起舞。果然,中途拍子一變。
伊勢平氏醋罈子。
眾聲嘩然,頓時公卿組起大合唱。
有人拍掌叫好,有人大聲訕笑,也有敲打碗盤助興的,陷在一片嘲笑和同情的笑聲中,忠盛毫無反擊之力。他咬牙忍痛跳完舞曲,在遊戲中途沮喪地退出,悄然回府。
忠盛的斜眼是與生俱來的,孩提時期,父親正盛經常對他說:
「正視前方,眼睛斜視的人無法拉好弓。」
為此,他比別人更加勤練弓箭。
忠盛從小就為容貌上的缺點深感自卑,不想今日竟被諧音為醋罈子(斜眼和醋罈子的日語發音相同),還連同故鄉伊勢受盡嘲諷。這恥辱,我絕忘不了││忠盛想必對此恨之入骨!
五節宴結束時,公卿們齊聚上皇跟前,提出控訴:
「忠盛朝臣未得敕許,竟攜帶大刀入宴,還讓無官無位的雜兵在庭院守護,這是前所未聞的暴舉。請聖上裁示,除去忠盛朝臣一職。」
上皇大為吃驚,立刻召來忠盛詢問,忠盛回覆道:
「臣聽說最近有人計劃對我不利,得知此事的家臣未與我商量,擅自在庭院裡守護,如果上皇要責備他,我馬上喚他前來。另外,關於帶刀一事,當天夜裡,我就呈交給主殿司(為後宮十二司之一,專司宮中薪炭燈油之事)看管才離去。請聖上明鑑!」
說著,請主殿司將刀呈獻給上皇過目。原來外表黑漆的刀鞘,裡頭卻是一把貼著銀箔紙的木刀。上皇深受感動地說道:
「你明知今日會有這種情況而攜帶木刀上殿,這實在是神妙巧思啊!至於,家臣在庭院守護一事,原本就是武家家臣應盡的義務,我沒有理由責怪。」
上皇不僅未予怪罪,反而讚譽有加,對忠盛的信賴又更深一層。
想從武士身分進升雲上人,勢須接受各種恥辱和白眼,忠盛是深刻體悟到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想躋身公卿之列。武士欲和公卿交往,得先嫻熟題詩歌詠。為此,忠盛甚早就跟隨藤原為忠學習和歌,兩人交往甚密。
即使如此,只憑忠盛長期擔任諸國受領,也很難得到昇殿的榮寵。幾乎就在他快要絕望、放棄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遇,在八幡社的臨時大祭上,他因為照料馬匹而和一名僧人結為知交。
從交談中,僧人得知忠盛希望成為殿上人的宿願。於是在臨別時與忠盛約定,會為他祈禱早日完成心願。那之後沒有多久,果然實現願望。忠盛欣喜之餘,開始尋找那名僧人,要將注入了滿心喜悅的和歌詩稿送給他。
欣喜之情如何形容──石清水
神明知我心
後來這首詩也被選入《敕撰集》。應該說是忠盛渴望成為雲上人的願力,讓他寫出這般的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