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宗子的建議,烏帽子親由家成和為忠二人分別擔任。家成方面自然由宗子出面請託;至於為忠這方,則由代代事奉平氏的家臣平家貞負責。
結果,雙方皆一口允諾。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遞送族譜。
舉行元服儀式必須準備記載家族由來的族譜。忠盛元服時的族譜還保留著,經家貞檢視過後,就由一族之中擅長書法的人謄寫,在典禮進行前讓烏帽子親先行過目。
族譜的內容先載明了族譜系圖;平氏由桓武天皇第三皇子葛原親王所出,歷經鎮守府將軍國香、其子貞盛、至維衡時受封伊勢、伊賀守,其後再傳正度、正衡、正盛、忠盛。完整記述這一血脈相承的經過後,再於正文中記載歷代繼承者的豐功偉績。
伊勢平家由正盛那一代開始出入中央,先是受命統管北面武士(院御所北面的守衛。白河上皇設置),接著陸續受封若狹、隱岐、因幡、但馬、丹後、備前等諸國守,成了富甲一方的武門。嫡子忠盛繼承其位,期間除了討伐盜賊、謀反者立下功績外,也大量奉獻善款,造寺建塔。這些歷史全都一一詳載,並補上忠盛至今的事績,是讓人一目瞭然的平氏族譜。
當然,這部族譜勢必讓元服者充分了解,所以家貞不知找過虎壽丸多少回,為他詳細解說,但每回都在虎壽丸哈欠連連下草草結束。
儀式當天,以年初來說是罕見的暖和,庭院裡的梅花也開始綻放。虎壽丸在盛國的陪侍下洗髮、沐浴,戰戰兢兢地等候那一刻到來。
傍晚酉時一過,先是為忠坐著平日愛用的網代輿(竹轎子)抵達,不久家成也騎著駿馬到來,兩人被接引到事先準備好的房間裡。
除了兩位客人,還有父親忠盛、母親宗子,以及十幾名家臣列席,大家都身著狩衣(平安時代貴族男子的獵服及便服,後來也成為院參時的禮服)。唯一的女性宗子也一身褂裝、(平安時代貴族女子的正裝)的打扮,同聚一室。
首先由忠盛向在座眾人致禮致詞。按照程序,本應先舉行「著鎧禮」,再行「加冠禮」,但今天情況特殊,就省略著鎧儀式。隨後為忠起身走到虎壽丸身後。
在為忠熟練的梳理下,虎壽丸長長的垂髮,以白色髮繩結成髮髻,底部則刻意斜出一小撮髮尾。
接著家成也起身,為虎壽丸加冠之後,恭謹地將斜露而出的那一小撮髮尾以剪刀剪下。
光是這個儀式,這垂髫童子的稚嫩腦門戴上高冠後,便全然換了個人似的,即使才十一歲,也像個凜凜青年。
忠盛鬆了一口氣地向烏帽子親致上謝辭:
「平家第一子虎壽丸,今天在藤原家成大人和藤原為忠大人的協助下,圓滿完成加冠儀式。本人謹代表平氏一族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從今日起,虎壽丸改名為清盛。日後,仍懇請兩位大人繼續督導、教誨平清盛。」
說完,低頭深深行禮。
此後,少年的虎壽丸即邁向成人的平清盛,不論何時何地,不能再耍孩子脾氣,行為舉止皆須合宜適度。
接著烏帽子親也各自獻上誠心的祝辭。之後,大家移駕宴席。酒樽佳餚陸續上桌,大家的話題也聊了開來,忠盛說道:
「為忠大人,近來身體安適吧?看您今晚的氣色不錯呢!」
聽到忠盛體貼的問候,為忠抖動肥滿的雙下巴笑道:
「是呀,只要不貪杯就沒事。不過,這又成了我另一個煩惱哩!」
說完,一口飲盡杯中酒。
家成和宗子也繞著家族的話題聊不停歇,談話間不時提及虎壽丸的弟弟松壽丸和妹妹真子的名字,聽在從今天起改名的清盛耳裡,感到十分和樂。
直到夜深時分,隨從捧著裝有謝禮祝餅的圖繪木盒隨侍在後,兩位客人才踏上寒夜歸途。
這天夜裡,家臣之首的家貞回想起從早到晚的一切過程,心中不禁感到疑惑。
家貞和父親季房從上一代正盛時期就事奉於平家,對平家大大小小的事情無不知曉,當然很清楚平家代代相傳的所謂「傳家重寶」,是「唐皮鎧甲」和「小烏太刀」。
這是久遠以前,平家先祖貞盛在平定「將門之亂」時所穿用的,因此以「守護本朝之兵具」之功,成為平家授予嫡長子的傳家之寶。照理說,在元服儀式前應先舉行著鎧禮,讓嫡子虎壽丸穿戴,看尺寸是否合宜,再讓他佩帶太刀,學習武士迎戰的精神。但今天的儀式裡卻省略了。
不僅如此,忠盛致詞時,原本該說「平忠盛嫡長子」也說成「平忠盛第一子」,這可說是再明顯不過的失誤了。
難道說,忠盛不打算讓清盛繼嗣嗎?隨著心中疑慮翻轉,家貞不禁聯想到平日經常耳聞,有關清盛出生的謎團。
此外,誰都知道宗子夫人是忠盛的繼室,宗子希望自己親生的松壽丸能成為平家嫡系,這是任誰都能察覺得到的。
從松壽丸懂事以來,宗子便延請鷲尾家派的家臣維綱擔任松壽丸的乳父,嚴格調教松壽丸,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也因此,松壽丸不同於哥哥,是個明白事理,懂分寸,深受大家讚賞的孩子。
話說回來,元服當夜,就算在座的家臣有人心生疑惑,也沒有人開口。一家之長的忠盛心中有何盤算,又豈是隨從者所能揣摩的?何況戴冠、著新狩衣的元服者本人,也一副毫不知情,歡欣雀躍的神氣呢!
翌日,清盛騎上盛國牽著的栗毛馬,後頭跟著載滿各色物品的馬群,向各家回禮。他們首先前往女御館舍,再來是為忠邸,最後才是家成邸,一一為昨夜的元服儀式再次致謝。
禮品包括端溪硯及泥金畫漆器硯盒、布三匹、繪扇白扇各二十把、水果一籠,再加上放入皮袋裡砂金二十兩。不過只有為忠一人在家,而清盛希望能讓她看到自己戴冠英姿的女御,也因為在仙洞御所服勤而不得見。
總之,孩子長大成人是可喜可賀之事,所以這一段時日的六波羅府邸還算平順,清盛也不再受到父親不時的訓斥。
這次的元服儀式像是在請求受封,一年後,也就是大治四年正月六日,清盛受封為白河法皇的皇女子內親王的御給「從五位下」(「內親王」,即皇女,公主。「御給」又稱年爵、年官,平安時代,為提供太上天皇、女院、三宮的收入,每年從受封五位下的官員中推薦而出,他們的敘金就是收入的來源),同月月底,任左兵衛佐,大後年又升為「從五位上」。
年僅十二歲便受敘從五位下,十分少見。不過,雖然不免會引起眾人議論,但考慮到將來的出仕,仍是有人十歲左右就接任此位。
只是,清盛自從五位下晉升至從五位上的速度,快到不免讓人感到是特例。大概是有祇園女御這位強有力的後盾為他撐腰吧!
再次,清盛在父親的囑咐下,前往東山的館舍致意。
官職的高低主要在受封位階的不同,通常受封五位者稱「榮爵」,再由此往上爬升,一切按部就班。受封五位者可以得到絹、綿、布等俸祿,另外還有養馬費,因此清盛得以擁有專屬的馬夫,終於可以獨當一面。
但是,有一天清盛被一天到晚撥弄算盤的家臣友綱喚住。
「小的來替大人傳話:少爺的俸祿暫時由敝人保管,做為平家兵馬的糧餉資金。少爺如果有急用,必須經過大人允許,才能到我這裡調取。」
友綱口吻堅定,如此一來,清盛想自由出入七條的市場也難了。
受封時,有所謂「位記」,也就是由大臣、納言等連署的記錄。一天,清盛為領取位記,就帶著隨從,首次前往皇宮拜訪中務省(又稱內務省,侍奉天皇側近,行使詔敕頒行等宮中一切政務)。
提到皇宮,第一個浮現清盛腦海的就是七歲那年的春天,和祇園女御一同覲見待賢門院的記憶。那印象至今仍深深鐫刻在腦海中。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清盛無法掩飾內心的悸動。
清盛發現,從那時候起,自己在看女人時,總會無意識的拿門院來做比較。只是每回總教他深深失望。
可惜,今天待賢門院並不在宮裡,他的期待落空了。
左兵衛佐一職隸屬兵衛府,白天負責守衛陽明門;遇上行幸出遊時,則擔任隨從之職。因此,總有一天--真的總有一天可以再見到心中期盼的佳人吧!清盛內心深處期待著。
回程中,清盛碰上一段奇遇。
一行三騎,清盛居中,前頭是盛國的父親季衡,給清盛牽馬的是溜,殿後的是溜的父親傳八郎。就在季衡前導下,眾人出了皇宮,直下朱雀大路,就在經「鴻臚館」(招待外國使節的迎賓館)舊跡轉角彎向七條大路時,清盛突然被一僧人叫住。
「抱歉,請恕我冒昧。」他的聲音非常年輕。「馬上之人可是平清盛大人?」
聽到對方指名叫人,前導的季衡不由勒韁停馬,回頭眺望。
「閣下請先脫去帽子,報上大名。」
對方依言取下竹帽,說道:
「果然是清盛大人。在下無意中聽到今天是您受封從五位下的佳日,因此一路從朱雀門追到這裡。還請原諒在下的無禮。」
對方口齒清晰地致歉,聽起來不像是可疑之人。
「如您所見,在下只是個初入門的修行人,略懂一些卜筮之術。今年卜出的頭卦,是令人擔憂的結果,因此特來通知清盛大人。在下一片苦心,還望見諒。」
這番話,讓騎在馬上的清盛好奇心大起,打算下馬聽個仔細,遂徵詢季衡的意思。
季衡勒緊馬韁,斜側著頭說:
「今年的頭卦,邸裡的陰陽師已經向忠盛大人報告過。我看就算了吧!」
季衡雖有意阻止,清盛卻怎樣都想知道這少僧口中「令人擔憂的結果」究竟為何。
「好吧!」清盛決心一定,翻身下馬。「你們在這裡等我。」
說完,丟下季衡一行人,招呼少僧走到路旁。
此少僧見清盛態度,深深頷首。
「不愧是清盛大人,好氣度!」
年輕僧人邊說邊走到路旁的松樹下,和清盛相對而立,雙眼直視:
「您知道白河院的法皇吧!今年已經七十七高齡了。雖然他老人家還活著,但壽命將盡。今年夏天--大概熬不到秋天就會撒手人間吧!清盛大人,以您目前的職位想要覲見法皇勢必不可能,但至少從白河殿的庭院一角,致上今生最後一別,如何?再說,祇園女御大人始終在法皇枕邊伺候,從這點看,清盛大人不論以什麼方式與法皇辭別,都非難事。」
話說到這裡,僧人離開松樹下,臨去前,丟下猛烈一語:
「父與子,人生最後的別離,誰能阻擋?」說完,戴上竹帽,向來時路走去。
清盛呆若木雞般盯著僧人遠去的背影。
起初,不理解僧人說些什麼,只曉得對方提到自己聽慣的法皇名號,及法皇將不久人世的消息,而這些都還好;接下來的話著實令人料想不到;他竟可以在庭院一隅與法皇辭別!他早從父親那兒得知女御是掌有大權的人,卻萬萬沒想到她還是將伺候法皇到最後的人。
尤其,僧人臨去前丟下「父子別離」一語,究竟是何意?總不至於法皇和自己是親生父子吧!若只是為了告知所謂「令人擔憂的結果」,那只要傳達法皇將於今年駕崩不就夠了嗎?還是說,這卦象重要到讓僧人必須追到這裡來向自己說明?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一連串謎團似的問號,盤據清盛整個腦袋,他絲毫沒有半點頭緒。
季衡一行人走上前來。
「什麼事?」
聽到大家關切,清盛不知為何,只覺得此刻心中的話,誰也不能說。
「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卜筮之類的事。」
季衡也點頭說道:
「初習易學的人,經常會向路人招攬,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一生中,清盛曾經三次讓路旁僧人預言未來,這是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