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御的一番話,遠超過七歲的虎壽丸所能理解。
「猶子」(養子)之意,如字面所示,為「如我之子」,也就是人為約定的親子關係。虎壽丸從未想到自己會因養子關係而擁有其他兄弟姊妹;甚至,按女御的說法,包括法皇、門院等等都和他成為一家人……虎壽丸受到的驚嚇和衝擊自不在話下。
女御很體諒地微笑說道:
「因為母親我沒有親生兒女,才收你們三人做養子。日後你們姊弟若能和睦相處,該是多令人欣慰的事啊!我會找時間,讓你們姊弟彼此多認識、了解。先讓待賢門院見過你這個弟弟,對你的將來也有好處。」女御輕撫虎壽丸的背部鼓勵他。「法皇大人、上皇大人以及門院大人三人的感情很好,經常一起供養佛陀,或觀賞雪景或農民播種插秧等。今天,法皇大人要行幸御願寺及白川法勝寺賞花,侍女們也會隨行參加,是一支熱鬧、華麗的賞櫻隊伍呢。我們也坐車到路口,等候參拜隊伍,好嗎?」
對於女御的徵詢,虎壽丸一臉疑惑地問道:
「可是,母親大人為什麼沒有一同參加行幸隊伍呢?」
女御輕聲笑道:
「虎壽丸少爺你還不懂哪,侍奉宮中貴人可不能稍有懈怠。這次賞花,本來法皇也邀請了我,但我因身體不適而婉謝了。回想起來,為母過去也多次侍奉法皇出遊,留下不少美好回憶,這次就讓我任性一些,在這裡賞櫻吧!」
女御說著這些虎壽丸不甚明白的話時,下人來報,說迎接的牛車已經到門口了。
仔細一看,館門後頭停著一輛黑色漆底、金銀朱三色花紋,教人眼睛一亮的檳榔毛牛車,一旁還站著牛車伕和跑腿的小廝。
「虎壽丸少爺,你瞧,這車多派頭啊!」
說著,女御由侍女攙扶,攏起裙襬,踩著黑漆的蹬子,進入車裡。接著,虎壽丸也讓小廝抱上車。可容四人乘坐的牛車,意外的寬敞,虎壽丸不禁好奇地東張西望。女御一樣樣手指著說:
「這是將南國產的檳榔樹葉撕成細條,再染上漂亮顏色做成的。是不是既涼快又舒適?好雅致吧!」接著壓低嗓門悄聲說:「這牛車原是貴人專用的,法皇可是特別恩准我使用呢!」
正說時,車身一晃,牛車已經起步。
車裡沒有向外窺看的窗子,從正面的簾子下方望去,可以看到道路兩旁的景致,隨著牛步緩緩向後方流逝。
黑漆的兩輪大車輪,滾轉前進,發出輕微的吱吱聲。對只坐過馬及木板轎子的虎壽丸來說,打從昨夜到今日的所聞所見,在在都讓他彷如置身夢境,愈發迷濛。
車子沿著白川岸邊前行,不久便看到在樹林間忽隱忽現的法勝寺宏偉瓦簷。這時前來朝拜遊行隊伍的人已陸續聚集,紛紛落坐於道路兩旁。牛車在路口的一旁停下,簾子半捲,等候行幸隊伍經過。這一天,陽曆算來是四月初,正是春暖花開時節,京都市內、市郊的櫻樹花無不絢爛地盛開;隨風飄揚的花瓣,落在賞花人的肩上、膝上,更添風情,更顯嫵媚。
終於,邁著悠閒步伐的牛馬一一現身,伴著吱吱作響的車輪聲,華麗的隊伍緩緩靠近。首先是前導的攝政忠通,其次是太政大臣源雅實,他輕裝戴冠,一副氣定神閒的馬上英姿。之後,則是車頂裝飾破風型屋簷的大型唐車。一見車來,女御立刻悄聲說道:
「法皇大人和上皇大人同車共遊,快禮拜!」
虎壽丸依言伏首行禮,唐車似乎刻意從女御的坐車前徐徐駛去。
「瞧!好多侍從跟隨哪!裝扮也是各式各樣,令人目不暇給呢!」
目送錦衣繡服配上箭筒、大刀的近衛府侍從走後,接下來便出現燦爛炫麗、裝飾著絹絲流蘇的車輿。
「這是待賢門院大人。注意看,後側露出來的裙襬,可是少見的十重紅呢。看得見花紋喔。」
女御略為前傾上身。就像約定好了一樣,流蘇車輿也放慢速度靠近過來,車轅跟著稍微側傾。侍從熟練地將簾子捲上七分,剛好看見門院大人正往這裡微笑點頭。
紅打衣(女性外衣之下、褂之上的衣裳)配上櫻萌黃的外服,唐衣(女官穿正式服裝時的短上衣)上則縫飾著金銀圖樣,腰帶上鑲嵌水晶玉,是難得一見奢豪華美的裝扮,門院朝女御輕輕點頭回禮,女御雙手扶地,抬頭,兩人四目相交。
虎壽丸在女御旁,也抬起眼,門院的臉竟清楚可見。那瞬間,全身為之顫慄的強烈震撼,衝擊著小小的虎壽丸。
多美的人兒!白雪般耀眼的肌膚,粉嫩的雙頰彷彿吹彈得破,一對翦水眼瞳像是盪漾於澄明的夜色中,而櫻桃般的朱唇露出些許鐵漿(染黑之門牙,古時日本婦女盛行的妝飾︶,真真是無以言喻的嬌媚。加上,門院身旁彩雲環侍,籠罩著一種出世的高貴氛圍,直教虎壽丸看傻了眼。
門院和女御行過注目禮後,流蘇車輿再度垂下簾子,調整方向,追趕前車去了。
女御深深吐了一口氣:
「門院大人真是太美了!現在正如花朵盛開的年紀,二十四歲呢!」女御自語。「虎壽丸都看清楚了吧!你既然是門院大人的弟弟,就要多接近姊姊,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
這天的行幸隊伍綿延不絕,女房們紛紛展現自己的衣飾,光是輦車就有十多輛,那等華麗的盛況絕非言語所能形容,觀賞的人無不同聲讚歎。
輦車一輛乘載四人,共計有四十名的女官,她們各展心思於衣裝服飾上,拋下平日的禁忌,穿上喜好的顏色以盡情在今天爭鮮鬥豔。而且,女官們的衣裳襯袍也都遵循古歌的記載,除了展現華麗鮮艷之外,更有耐人尋味的深意。
三院在法勝寺裡遊覽賞櫻,神情愉悅。
不知是誰的提議,為了讓賞櫻的景致更形風雅,竟將他處的櫻瓣運來鋪陳庭院。觀者環顧,舉首,只見萬朵綻放枝頭的櫻花;低頭,是一片積雪般的落櫻。地面上厚厚一層花瓣,即使車轍和牛蹄都深埋其中,人們視野所及,是天地一色的櫻花世界。
之後,一行人移往白河御所,欣賞貴人們的管弦樂會。樂會開始,先由法皇、上皇賜盃太政大臣,接著由公卿或女官們各自抽籤獻歌。
回程中,女御提起過去參加管弦樂會的種種光景,虎壽丸卻絲毫未聽入耳,視線茫然停在半空中。
此生初見的佳人倩影,深深烙印他腦海中,她彷彿傳聞中的天女般高貴,散發耀眼光芒,虎壽丸小小一顆心完全被吸引住。這是打從虎壽丸出生以來,初次對女人生出憧憬吧!
此外,隨著這天過去,虎壽丸對祇園女御的溫柔款待,已愈加感到依戀。分手時女御叮嚀:
「今後要常來讓我看看你。一言為定喔!」
聽在虎壽丸耳裡,備覺溫馨,心中決定一定要再來訪。
總之,絢爛的賞櫻隊伍和夾道膜拜的群眾,高不可攀的貴人以及女御描述的優雅管弦樂會,它們所帶給人的驚奇與感動都非比尋常。在以後的幾天裡,不只盛國,還要說給溜聽,此刻的虎壽丸完全處在亢奮狀態中。
同樣的眼睛再回頭來看自己身邊的人事物……這個家怎麼日日如此慌亂,一點滋味也沒有呢?小孩子的心眼裡,甚至有了這般比較。
他們雖然年年增加侍從,人們頻頻出入府邸,然而主人經常不在家,即使是親兄弟也不許整天膩在一起。
說寂寞的確很寂寞,但這不就是武家的門風嗎?虎壽丸七歲時,就有了這層認識。
大治三年,十一歲的虎壽丸準備接受結髮髻、授冠的加冠元服大禮。
元服儀式大抵在男孩子十一歲至十七歲之間舉行,也就是所謂的成人禮。身分若適當,通常會在這一天同時被授與官位。
虎壽丸至今仍未受官位,因此,盡早完成元服大禮,也可為日後的受勳做準備。
擇日的工作交由陰陽師去勘查,最後決定在正月二日舉行。接下來最重要的「烏帽子親」該由誰來擔當?這可難倒了大家。父親忠盛平日交遊廣闊,人緣甚佳,請託誰,誰都會欣然允諾。可是,考慮到日後要受到烏帽子親的照顧,這人選還真教人傷神。
這時期的元服儀式,仍以中國傳來的形式為主:天皇、皇太子的加冠,由太政大臣主持,理髮儀式則由左大臣主持。而為了祈求元服者能出人頭地,則要邀請德高望重者主持。
忠盛和宗子心繫家族的體面問題而左右為難,最後足智多謀的宗子提議:
「拜託我表兄家成大人如何?」
宗子的父親是歷任少納言、近江守及和泉守的藤原宗兼,宗子嫁到平家時,他再高升為從四位修理權大夫。母親則是從四位下右中弁藤原有信的女兒。
宗子幼時母親便因病去世,宗子和兩位哥哥守護失去女主人的家,左鄰右舍都稱讚她很能幹,與親戚間的聯繫當然也都靠她打點。因此,她和表兄弟間的關係非常親密。
至於家成,他是宗子姑母宗子和夫婿藤原家保的嫡男,雖然才二十二歲,卻已是左兵衛權佐兼加賀守,並已娶妻,育有一子隆季。
就門第來說,家成是在忠盛之上,不過這時他還只是諸大夫的身分,誰也料不到日後他會成為鳥羽法皇的寵臣,扶搖直竄正二位中納言的地位。
宗子是否看準這點而讓虎壽丸與他接近,已不得而知。也許忠盛對家成的未來,看法也和宗子一樣,所以他當場就表示同意。不過在他心裡卻有另一人選難以割捨。
善於察顏觀色的宗子立刻洞悉,說道:
「老爺心中可是認為為忠大人更合適呢?」
忠盛給外人的印象良好,朋友甚多,其中這位藤原為忠,忠盛不僅敬他為和歌之師,兩人更是心氣相投、時常往來的至交好友。
為忠出身藤原北家長良流,是歷代都受封四位、五位的門第,因在京都西邊的常盤森林裡擁有別莊而人稱「常盤丹後守」,是白河院的寵臣,也是握有龐大勢力的人物。
忠盛和為忠本是無話不談的摯友,不管是和鶴羽結婚之事,還是虎壽丸誕生之事,兩人都在常盤的別莊秉燭夜談過。本來再沒有人比為忠更適合擔任虎壽丸的烏帽子親了,但近來他臥病在床,忠盛聽說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故而猶豫不決。
宗子理解丈夫的心思,遂提議道:
「那就依古禮,將理髮和加冠禮分開,各自委託他二人,這樣一來,也可減輕為忠大人的負擔。」
一如往常,忠盛得助於宗子的巧思。
為忠大概比忠盛年長三到四歲吧!他有子三人,自願遁世隱居,各以寂念、寂超、寂然之名詠歌於世,因別莊位於常盤,世人遂稱他們為「常盤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