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過去繁榮時期的東、西市集,京裡的日用什物,現在由三條街、四條街、七條街等商街供應。商街由東到西串起,在這兒,你想要的東西應有盡有。其中,又以七條街最熱鬧,各色人群雜聚,有在地人,也有外地來的,他們不僅是兜售貨品,也有靠力氣掙活和替人跑腿辦事的。
虎壽丸和盛國緊張地催促馬兒前進,來到河邊道路時,曙光乍現,兩人和一群往七條街趕集的人匆匆擦身而過。
人群中,一個著黑衫衣褲的人,靠近二人,她就是以長壽著稱、賣蒸餅的老婆婆。
老婆婆朝二人招手。
「這不是六波羅的少爺嗎?今天的蒸餅可是加了特別的蜂蜜喔!要不要來一塊吃看看呀?瞧!剛出爐還熱呼呼呢!」
受到老婆婆的招呼,盛國不由得從後頭探視前方虎壽丸的反應。
虎壽丸雖回頭看了一眼,卻只是檢查馬背上綁魚籠的紅繩是否繫牢,仍然一語不發,而加緊腳步趕路。
那是前些時日的事,虎壽丸乳母那個大他一歲的兒子溜,不知怎的,把這位長壽婆婆從邸後門給招進來。他先是呼喚盛國,接著,虎壽丸也來了。善於招呼小孩的老婆婆,讓孩子們並排坐在庭石上比賽吃蒸餅。
通常這種沿街叫賣的小販,是不會被小孩子攬進家裡來的。但那塗上厚厚一層蜂蜜、甜味入口即化的蒸餅,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人間珍味。
結果當然按年紀排序,盛國吞了七塊、溜六塊,虎壽丸五塊,大夥吃得開心。胃足腹滿後,罪惡感也攏上心頭,先是溜,邊摸著肚皮邊顫抖地說:
「要是被發現了,我會被我母親罵慘啦!」
盛國和虎壽丸也跟著害怕起來,三人不約而同,哇一聲做鳥獸散。
當時蒸餅的錢,應該是溜的母親,也就是虎壽丸的乳母代為償付的。
話雖如此,打出娘胎以來,這首次嚐到的甜美滋味,讓三人往後碰面時,總要感慨一番:
「什麼時候可以再悄悄帶老婆婆來呢?」
然而今天,虎壽丸卻絲毫不受老婆婆誘惑。眼前的物事才是首要之務││他的視線緊盯馬背上的魚籠不放。
他會這樣,也是因為受到忠盛一再的告誡。
今天一早天還濛濛亮時,虎壽丸和盛國就被忠盛的大嗓門給喚醒:
「給女御大人的禮物,就獻上我們家池裡養的鯉魚吧!女御大人最喜歡吃鮮魚了。你們兩個過來幫忙,把溜也一起找來。」
於是,在水池畔,四個男人各自手持木桶和竹攩準備抓魚。
依忠盛的說法,鯉魚在拂曉時分通常進入熟睡狀態,因此,只要抓準時機用竹攩撈魚,就可輕鬆得手。
「盛國,試試看!」一開始,忠盛命令道。
盛國立刻應聲回道:
「我來。」
他迅速將褲管捲起到膝蓋上,外套的兩隻袖子往後頸一纏,戰戰兢兢將雙腳踏進池子。
朝靄瀰漫的池面份外寧靜,盛國探視水面,追蹤鯉魚的身影,忠盛在岸上也緊跟其後。
「看好,是條大鯉魚、很肥美的鯉魚啊!別給牠逃了,要抓活的。」忠盛激勵地說著。
似乎是照著忠盛的吩咐發現了鯉魚,只見盛國悄悄將竹攩插進水池裡。
岸上三人也迫不及待跑上前看,就在這時,盛國將撈到黑鯉魚的竹攩往半空中拋去,鯉魚順勢一個翻躍,跳出竹攩,掉落在草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溜一個箭步拿起棍棒,便往鯉魚頭上敲下去,鯉魚被打中命脈似的,頓時癱了身,一動也不動。
忠盛一看,怒斥道:
「蠢蛋!打死了魚,還能做什麼?女御大人喜歡的是鮮活的鯉魚啊!」
一旁看著的虎壽丸說道:
「父親大人,魚只是昏過去。一會兒就會醒來了。」
「哦?」
忠盛俯身察看,果然,魚的鰓幫子微微歙張著。
盛國也從池裡爬了上來,說道:
「待會魚要是醒來,活蹦亂跳的就礙手了。趁現在先把牠綑好,放進魚籠裡吧。」
於是,決定趁著鯉魚還活生生時,送到女御大人府邸。
贈禮有了,接著虎壽丸換過新衣裳。臨出發前,再一次到忠盛跟前練習如何請安。
首先是問候對方近況。
「母親大人氣色紅潤,是再好不過的事。前日地震,不知一切可安好無恙?」
之後接著說:
「這次承蒙召見,實在感激不盡。父親忠盛要我代為轉達他對您的感謝之意。」
然後鞠躬,最後再說:
「今天特獻上我家池塘裡的鯉魚一尾,尚請哂納。」
視線和手,朝向盛國捧著的魚籠指去,這動作也反覆練習了好幾回。
武士總有一天要上戰場迎敵,屆時如何報出自己的名姓,也是一種言語作戰方式,尤其是,必須把祖上的彪炳功勳宣揚一番,因此平日的招呼應對和口頭訓練,就顯得格外重要。
虎壽丸也是從小就被訓練說話時不能語塞或結巴,要姿態堂堂的發言,氣勢要懾服對方或教對方感到驚歎。此刻,他更是大聲朗讀,忠盛聽完,苦笑道:
「雖然還差了點,不過也可以了。小孩子的口頭招呼,女御大人應該也是笑著聽聽就罷了。」
對虎壽丸來說,要去見個這麼費事請安的人,這還是頭一回。除了不能出錯,對方更是他必須尊稱為母親大人,於他有大恩的女性。想到這些,眼前的蒸餅又怎能打動他的心呢!
二人就這麼不交一語,由河邊道路轉進祇園社的方向。往前走一段路,繞過烏樟樹籬,眼前便出現一看即知是名門貴族的別墅一隅。
虎壽丸停下腳步。
「盛國,是這裡吧!」
確認後,虎壽丸站在風雅的大和打門(以木板一塊塊交互重疊,再以橫木內外固定的門樣式)前大聲招呼。
沒多久,一名下人出來問候之後,將栗毛馬栓在馬柱上,領著虎壽丸來到西對屋,盛國則在西對屋的庭院裡單膝著地,等候女御到來。
虎壽丸握著拳,睜大雙眼環視室內擺設。
虎壽丸初有記憶以來,對家的印象,依稀並不是現在六波羅的樣子。難道是曾到別人家玩過嗎?如今,那屋子是否遭損毀、不復存在了呢?這個疑問有好長一段時間困惑著他。
那絕非一般的印象而已,而是攸關自己身世的大事。難道說,這裡就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昨晚父親的一席話再明白不過了。想到自己確實是誕生在這個宅邸,雖是小孩的他,也不禁覺得驕傲。
環顧室內陳設,不論是屏風、繪紙門、或是家具用物,都是虎壽丸平日難得一窺、極其奢華的高級品。
六波羅的平家,外觀雖不顯眼,倒也富裕有餘,但怎麼說都是以樸實剛健為尚的武門世家,裝潢擺飾難免素樸。然而和白河院女房的館舍相較,竟是如此懸殊,虎壽丸心裡歎著。
終於,下人來通報女御大人已經到來。虎壽丸立刻跪拜行禮。隨後一陣裙裾沙沙作響,飄來陣陣難以形容的高雅淡香,虎壽丸眼前掠過緋色衣襬。
他把頭壓得更低,忖度著,對面著緋色裙襬的人該已入座了吧!
「這位就是虎壽丸少爺吧!來得好。做母親的我一直想看看你,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來,快快平身!」
愉悅的召喚聲,猶如迦陵頻伽(佛經裡,生活在雪山上的妙音鳥)般宛轉悅耳,對方靠近虎壽丸,將他放在榻榻米上的雙手向上托起,握在自己手中。
虎壽丸鼓足勇氣抬頭,只見一雙細長鳳眼在前。
多美多清澈的眼睛啊!那瞬間,看傻眼的虎壽丸早已忘了口頭請安一事,此刻的虎壽丸只是一名七歲、靦腆的小男孩。女御緊握著他手,盯著他瞧。
「都長這麼大了!你嬰兒時就是大眼大耳,連聲音都大,晚上哭起來可累壞人了。做母親的我只顧著哄你,也向祇園神祈願。有時夜裡還幫你換尿布呢。」
女御笑容可掬地訴說往日情景,虎壽丸紅了臉。
「那,那是……」虎壽丸結巴的說著,手指向庭院。
「父親獻上我家池裡的鯉魚,請過目。」虎壽丸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真是太貼心了。我最喜歡活鯉魚,忠盛大人還記得啊。」
說著,女御走到廊邊召喚盛國。盛國呈上手捧的魚籠,女御探頭看了一眼活蹦亂跳、奮力欲逃的鯉魚後,點頭說道:
「虎壽丸少爺,今天就別急著回去。待會兒我讓你看一些好東西。讓盛國帶著馬先回去,好嗎?」
女御徵求他的同意。
忠盛告訴過他,女御是院的女房,權勢如日中天,所以虎壽丸總認為自己被納為養子,不過是大人間一時興起的約定,並未認真看待。然而如今,在女御溫柔的款待下,虎壽丸全然卸下心防。
回想起來,身邊的人有誰曾撫摸過自己的頭,用疼惜的口吻對自己說:「長大了啊!」這樣的話?尤其,她還親膩地拉著虎壽丸的手,取笑般說:「夜裡哭了,還幫你換尿布呢。」
虎壽丸雖難為情,卻感到一股奇妙、無以言說的喜悅。對眼前的人,不禁備感親切。
接著,女御問道:
「喜歡吃點心嗎?」
還沒等他回答,女御已經拍手叫下人將他人奉送的杏子乾點心用高座漆盤送上來。女御將點心以懷紙包著,遞到虎壽丸面前。
「味道如何啊?」女御詢問道。
虎壽丸差點就脫口說出「好吃!」,但旋及謹慎地回答:
「是,美味極了。」
女御突然以袖掩口,笑道:
「美味啊!這麼難的字眼你也懂啊!來,再多吃點。」
看著虎壽丸陶醉和心滿意足地吃著杏子點心,女御說出令人詫異的話:
「待會兒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我們去拜見你的姊姊大人--你父親還沒跟你說過吧!」女御看了一眼虎壽丸,繼續說道:「事實上,收你為養子之前,我已經有一位養女璋子小姐。再過不久,她就要受封待賢門院的院號。她是鳥羽上皇的中宮,當今崇德天皇的母親。」
聽到這裡,虎壽丸嘴裡的杏子點心差點噎住喉嚨,他不禁以手扶地。
「這麼尊貴的人物,怎麼會是我的姊姊呢?」
「女孩家就是這麼回事。將來總要離開父母,嫁到別人家去。璋子小姐的生父是權大訥言藤原公實大人,母親是但馬守藤原隆方的女兒,他兩人膝下共有四兒四女,璋子小姐是四個女兒中的么女。
「公實大人真是位體貼的人,當膝下無子的我,請求他把最小的女兒過繼給我時,他一口就答應了。當時,璋子小姐才四歲。於是,璋子小姐從小就跟著我進入白河殿。五歲時,白河法皇(上皇或太上皇皈依出家的稱呼)看中她,也收為養女。
「所以說,璋子小姐的父親是白河法皇,母親是我,弟弟就是你虎壽丸和一位禪寬少爺,他即將出家為僧,此刻正在仁和寺修行。--所以,我們五人是靠約定而成的親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