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遙遠的秋季上空,風的樂器在響。
上空的藍,看似將分解而紛紛飄落。
高空雲朵間,傳來黑喉石和斑鶇叫聲。那聲音像看不見的小石子,在風中交錯亂飛。
風很清爽。在草原上遼闊吹過。
風中已完全失去青草味和夏天熱氣。是缺乏生物汗水及鮮血味的乾燥透明的風。
風中聚集無數紅蜻蜓。
緩坡草原的起伏延續至遠方,草原地平線盡頭,可見美之原高原。再過去彼方,遠遠可見往南北細長綿延的北阿爾卑斯山脈。藍色澄澈的透明秋空下,可清晰看到槍之岳和穗高岳山頂。
我反芻回想往昔走過的岩石山脊路,一步一步慎重踏著草原。
整個草原剛長出芒草,新紅穗隨風搖晃。芒草群落處,在草原中看似用毛筆拂過,朦朧發紅。
不是深濃色。
是和青草色溶合一起的淡紅。
像用含著很多水的毛筆輕輕描畫出的淡彩畫。
宛如淡綠萌生時,草原大海緩緩埋住荒野之前的春景。這是在草原染成秋色之前,僅存在幾天的春景。
沒遊客的季節與季節間縫隙,有時會碰到神專為自己創造般的這種風景。
中間夾雜春季、秋季、夏季的季節分界線,也有類似的透明風景,這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好像在看格外鮮明的夢中風景。
山路雖被草覆蓋,仍細長往前延續。
薊、黃花敗醬、麒麟草──數不盡的花在風中搖蕩。用腳撥開覆蓋路上的薊,薊葉刺會隔著長褲刺痛小腿。
連那疼痛也令我覺得懷念。停在野生地榆尖端的紅蜻蜓,我挨近時會輕飄飄隨風飛起,我通過後,會再度過於慎重其事地停在原位。
連紅蜻蜓那理所當然的動作,對有段日子遺忘山的我來說,也很新鮮。
──還有日本藍盆花。
微微帶藍的淡紫色花──這一年來不時在我腦中浮現的正是這花。
日本藍盆花是宣告高原夏季已結束的花。
每年看到這花,總覺得突然被宣告酒宴到此結束那般,令我震心。
是不是還有沒做完的事?
是不是還有忘記的事?
我突然會想起沒寫完或沒寄出的信,很想立即下山,騎著腳踏車再度去確認那大海的藍。
會萌生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很想急忙取出今年夏天沒走過的山地圖看看。
明明忘記很重要的事,卻沒察覺。只有時光簌簌流逝,只有我的肉體留在風中……
你忘了
你忘了
看吧
看吧
日本藍盆花在風中晃動。
是什麼事?
我到底忘了什麼事?
我一直希望想起那事,但腦中只吹著悠然自得的風,我想不起那事──
內心突然浮出可以去見自己想見的人的決心,那決心卻又隨風飄走,隨草原吹散。
我邊走邊凝望自己內心浮出又消失的種種片斷感情。
久違一年的安曇之原高原。
下午三點。
右邊可見霧之峰。
我是在中央線下諏訪車站下車,登上鉢伏谷,穿過落葉松林,直接到這高原。也可以利用巴士,但我故意選擇沒人跡的這條路。
我打算久違地享受和自己肉體對話的感覺。
扔下一件件含著汗水的市街外衣,凝望逐漸裸露的赤裸裸的自己,是件愉快事。
山具有一種波及人體的奇異淨化作用。
我微微出汗。
無意看到腳邊白色梅花草而駐足時,隱約可聞到自己的汗味。
揹著背包的背部,微微發熱。
合著我跨出步伐的節奏,水聲在我背部沉重搖晃。背包內有一升在下諏訪買的甲州葡萄酒。
我望著日本藍盆花逐漸登上起伏的緩坡草原。
再走五十分鐘,便抵達「蛞蝓山中小屋」。
我腦中浮出久違一年即將重逢的一位女性臉龐。
──森田津久美。
浮現腦中的她,笑臉跟一年前一樣,絲毫不褪色。
一股類似鄉愁的沖鼻感情,緊緊勒住我的心。
──這果然是不乾脆嗎?
眨眼間飄逝的那兩年,到底是什麼?
我摸不清自己為何再度來此的感情,繼續走著。
緩坡結束,山路成為下坡。
跟爬坡時一樣的緩坡,到處可見露出地面的岩石。當我打算下坡時,右足往前滑出。跨前一步時,登山靴底的金屬零件在岩石上滑倒。
我屁股著地狠狠摔了個跤。
2
撣掉沾在牛仔褲屁股的泥土,我再度跨開腳步。
腰部還很痛。
平日絕不會這麼粗心大意。
破舊登山靴底完全磨薄,平坦金屬零件不牢,踏在堅硬物上很容易滑倒。
在什麼條件下,以何種角度踏岩石會滑,為了不滑應該讓靴底哪個部位踏著岩石,這些問題我都熟悉得如自己肢體一部分,這雙登山靴也熟悉才對。
我感慨地想起這一年來一次也沒穿過這雙登山靴。體重也增加三公斤。
這算是對我有段日子沒爬山的小小復仇吧。
路又變成上坡。
沒走幾步,突然有某聲音闖進我耳內。
尼伊伊伊伊伊……
是貓叫聲。
有點類似蟲聲的細長高音──
我情不自禁駐足,環視四周。
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我腳邊左側草叢中。
望向那邊,日本藍盆花間露出個漆黑貓咪鼻頭。
有雙妖魅炭火般發出青紫色亮光的眸子,自日本藍盆花葉後仰望我。
那眸子美得令人揪心。
我心蕩神搖地凝望那眸子幾秒鐘。
柔軟肢體緩緩自草中爬出。
鼻頭至雙眸,四肢腳掌和尾巴先端,以及耳尖是黑色。白色和黑色非常顯眼,我甚至以為那貓咪身上裹著鮮豔色彩。
貓咪以貴族步伐,緩緩在我四周繞圈子。
哪啊魯嗚嗚嗚……
貓咪在我背後停住,發出心蕩神馳的甘美叫聲。
我站在原地轉頭望向貓咪。
貓咪微微張嘴,白牙間伸出粉紅舌頭,舔著鼻頭。
啊~~~~~~~~~~~
發出蜿蜒叫聲。
正是春季夜晚自屋頂傳來的那叫聲。
這時我總算發現貓咪視線一直望向哪裡。那貓在仰望我背上背包。
有葡萄酒味。
「糟糕。」
聞到葡萄酒味,我叫出聲,卸下背包。
背包布料浮出大斑點。湊近鼻子聞,傳來濃厚葡萄酒味。看來剛才摔倒時,背包內葡萄酒也摔破了。
打開背包,我小心翼翼取出一升瓶葡萄酒。
瓶子裂至中央,裂縫奇蹟般停在標籤上。
徐徐把瓶子擱在地上,當下發出吱聲,瓶子上半部滾落。上半部葡萄酒溢出,在地面形成黑色斑痕。
貓咪喉嚨打著甘美雷聲般的呼嚕挨近。
其次的瞬間,我看到難以置信的光景。
那貓咪竟隨意伸出脖子,用粉紅色舌頭舔起下半部瓶子口剩下的葡萄酒。
貓咪看似很美味地瞇起眼。
跟人類酒鬼好不容易才喝到酒那般。
我第一次看到喝甲州產白葡萄酒的貓咪。
那時的我,肯定半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光景。
「哎呀哎呀,原來跑到這裡,小芙蓮啊……」
當我蹲在地面聽到背後傳來聲音時,葡萄酒已自破裂瓶口減少將近一公分。
「你又在喝人家的酒?真是個饞嘴孩子。」
那聲音可以將溫暖直接傳至聽到的人內心。
我回頭,眼前站著個瘦削高挑老人。
「你好你好。」
老人浮出柔和笑容說。
留著一把漂亮白鬍鬚。帽子下露出的頭髮和眉毛都是雪白。
肌膚氣色好得不像個老人。若再胖些,穿上紅衣,簡直就是聖誕老人。然而,老人身上穿的不是紅衣。他穿著一件寬鬆大衣。
大衣裡面口袋中,露出兩隻發愣表情的貓臉,正望著我。
一隻是漂亮青綠色毛皮,鼻頭和耳尖漆黑得猶如把臉塞進火炭中。另一隻是像個蓬鬆毛球的貓咪。
內欸─嗚。
呼尼─嚕。
兩隻貓咪自老人大衣爬出,跳到地面,立即奔向葡萄酒。
「喂,伊魯伊內豆和瑪蕾豆,你們都很不禮貌喔。」
漠視老人般,只傳來三個舌頭舔葡萄酒的聲音。
「真沒辦法。」
老人邊嘆息邊聳聳肩,死心地搖頭。
「對不起啊。」老人說。
「沒關係,剛才摔倒時摔破的,反正也不能繼續帶走葡萄酒。只是,那些貓咪,舌頭不會被瓶子裂口割傷嗎?」
「你不用擔心。牠們雖貪酒,但相當聰明。」
「我第一次看到喝酒的貓咪。」
「是我教會牠們的。只是沒想到會變成這麼愛喝。」
老人以那種貓咪喜歡的陽光下座墊表情,望著三隻貓。
是個奇妙老人。
我取出背包內的東西,用毛巾和面紙擦拭葡萄酒污垢。
換穿衣服等不能淋濕的東西,都各自放在塑膠袋內,平安無事,但沾在背包上的葡萄酒味卻無法可施。
「好了,你們今天的份到此為止。」老人擊掌說。
三隻貓咪遺憾地喉嚨打著呼嚕離開瓶子。葡萄酒已消失將近一半。
「這葡萄酒,我能不能倒掉?」
我看著好像很不滿的貓咪臉龐,對老人說。
「倒掉?」
「因我不能把打破的瓶子擱在這裡,也不能帶走瓶子。」
「嗯,嗯。」
老人帶灰色的雙眸閃閃發光。
「那麼,這樣好了,你能不能把這葡萄酒讓給我?」
「請便,這樣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
老人馬上自大衣內側取出皮袋。是裝葡萄酒或水的袋子,甚至有木製嘴子。
「不行不行。」
老人不耐煩地趕走纏在腳上的貓咪們,舉起破裂下半部瓶子。他手巧地不潑出一滴葡萄酒,自小嘴子將酒倒入皮袋內。
我用報紙裹起上半部和下半部空瓶,放進塑膠袋內,提在手上。
肩上已揹著背包。
總覺得不忍離去,我呆立原地。
「青年啊……」老人呼喚我。
他望著我,拍了一下懷中葡萄酒。
「雖算不上這東西的回禮,但你要是不趕路,要不要聽聽有點好玩的花……」
「聽花?」
「是的。」
老人臉上綻開笑容,令人也不禁想對他微笑。
「是很稀奇的花。以前就在找,剛才總算找到了。結果這小芙蓮竟不見了。留在身邊的伊魯伊內豆和瑪蕾豆也心神不定,我就想,這小子大概聞到酒味,便來這裡看看,之後的事你也知道吧。」
「是什麼樣的花?」
「我稱之為天竺風鈴草……」
我決定「聽」過花後再走。
雖對天竺風鈴草這稀奇名字感興趣,但我更迷住這位老人。
我們互相報名。
我叫木野原草平,二十五歲。
歐魯歐拉內──是老人的名字。
「這名字聽起來很怪吧。」
老人──歐魯歐拉內這樣說,露出惡作劇孩子般笑容。
雖不像外國人也不像其他的奇妙名字,但歐魯歐拉內這發音,說來奇怪竟跟那老人很相稱。
正要跨開腳步時,小芙蓮突然衝向我,順著腳、腹部、胸部爬到我左肩。
溫暖粗糙的舌頭,在我左臉頰徐徐舔了一下。
「那麼,走吧?」
歐魯歐拉內不假思索跨進左邊草原。
伊魯伊內豆和瑪蕾豆纏在他那修長雙腿旁,跟著他走。
小芙蓮靈巧地坐在我左肩,我跟在老人身後。
我們橫穿草原緩坡往下走。
走不到十分鐘,歐魯歐拉內駐足。
「正是這個。」
他指著腳邊草叢。
那兒有青翠欲滴的淡綠。
乍看之下,很像君影草。
跟小孩子在幼稚園玩鬱金香的動作那般,縮著雙掌微微張開指尖,兩片葉子也微微張開,之間伸出一根莖。
但我立即明白那不是君影草。
君影草是平行葉脈,這葉子自葉根分支,是支脈。再說,這時期根本不可能有青翠得如初春顏色的君影草。
與君影草最大相異點是莖。
那莖先往上伸展,途中往下形成拋物線,再鑽進地面。
「這正是天竺風鈴草……」
老人喃喃自語,趴在地面。他把帽子轉向一旁,耳朵貼在莖鑽進的地面。
尼伊伊伊……
小芙蓮在我肩上發出叫聲。
「噓,不要出聲。」歐魯歐拉內低語。
他依舊把耳朵貼在地面,只轉動眼睛仰望我。
那表情沉迷如醉。
「來吧,你也過來像我這樣把耳朵貼在地面聽聽。」
我仍揹著背包,趴在草上,隔著莖和歐魯歐拉內反方向地面對面,把耳朵貼在地面。
轟喔喔喔……
類似沉重山鳴的聲音傳進我耳內。
不,那不是聲音。說是聲音,不如說是隨風搖蕩的整座山樹林和草叢的聲音,順著地面重疊,成為無聲的低沉轟聲傳進我耳內。
那聲音小得類似螞蟻用腳抓玻璃細微瑕疵,卻確實聽得到。
丁零。
丁零。
丁零。
聲音宛如用鑽石針尖碰觸薄得像石蠟的水晶風鈴──當然我沒聽過這種聲音,但確實是這樣的聲音。
可聽成「丁零」,也可聽成「丁東」或「鈴」。
「聽到了吧?」歐魯歐拉內雙眼發光低語。
「是的。」
我像個有人教我玩秘密遊戲的孩子,興奮答道。
「吹風時,風會順著莖,讓泥土中的花發出響聲。」
傾耳聽了一陣子花聲,我和歐魯歐拉內不約而同起身,盤腿坐在草上。
小芙蓮蜷曲在我盤腿處。
「這就是天竺風鈴草?」
我以仍處於陶醉中的聲音問,歐魯歐拉內點頭。
「是的。在泥土中,這莖先端,有個約雞蛋大,類似繭的東西,正是在那東西裡面開花,應該是這樣……」
「應該……」
「是啊,我只看過那個像繭的東西。」
「你沒看過裡面的花?」
「那樣做會讓花枯萎。花枯萎,就不能再度聽這天竺風鈴草了。中國和印度某處可能還留有幾棵,我知道的就這棵而已……」
「真的?」
「是的。當然是真的。往昔印度似乎更多,聽說在阿育王那時代,大家挖起這花全燒掉。本來就是很少見的花,好不容易才留下的花之中,有幾棵經由絲路來到這兒。雖然我不知是什麼形狀的花。不過這樣不是也很好?到底開什麼花?什麼花才會發出這麼好聽的聲音?每年來這兒想像是件很愉快的事。萬一看了,也許反倒會失望……」
「有道理。」
「只有蜜蜂知道……」
「蜜蜂?」
「只有蜜蜂知道繭內的花。這花的授粉媒介是蜜蜂。這花大概不只發出風鈴聲,可能也發出人類聽不見的頻率聲吧。而蜜蜂似乎聽得見。蜜蜂會在眨眼間挖出約三公分的洞,然後在繭穿個小洞鑽進。」
「……」
「授粉完畢後,風鈴聲也不再響起。因發出聲音後,不到半天,蜜蜂便會發現這花而來授粉。蜜蜂挖的洞也會在半天後堵住。你運氣真好……」
據說今年的風鈴草枯萎後,有繭那地方於明年會長出新芽。
「隨著成長,這莖會往下垂,之後鑽進泥土再結果。嗯,這點跟落花生一樣。」
歐魯歐拉內笑瞇瞇地用修長手指撫摩膝上的伊魯伊內豆和瑪蕾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