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畫作《睡蓮》你可能會聯想到莫內、看到《鳶尾花》你或許會聯想到梵谷，那麼提到《逮捕耶穌》（The Taking of Christ），你會聯想到誰？

今年初將在白金漢宮展出一幅名畫「聖彼得與聖安得烈的召喚」（The Calling of Saints Peter and Andrew），是頂尖藝術收藏家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珍藏之一，在白金漢宮儲藏室蒙塵四百年，經過六年的鑑定與修復，於去年十一月中旬公諸於世，此畫經專家估計，價值竟高達五千萬英鎊（約台幣卅一億元）。

 這幅天價的名畫正是開創巴洛克寫實風格的藝術大師──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的作品之一。而高掛在都柏林愛爾蘭國家畫廊的「逮捕耶穌」則是卡拉瓦喬的另一精心力作，它的重見天日比起「聖彼得與聖安得烈的召喚」不遑多讓，當年各路人馬抽絲剝繭、勾心鬥角的過程，簡直比小說、電影還精采！

曾因《法網邊緣》一書獲1995年美國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Nonfiction）的強納森．哈爾（Jonathan Harr），為此寫成《逮捕耶穌》（The Lost Painting：The Quest For A Caravaggio Masterpiece）一書，以小說的手法記錄了曲折的尋畫過程，此書一出，立刻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並獲得「紐約時報2005年十大好書」殊榮，此後一路長銷不墜。

震撼歐洲藝壇的早逝天才

卡拉瓦喬作畫時，動筆極為快速，而且不打草稿，直接在畫布上揮筆上色，他的畫作內容不畏粗俗，能夠描繪出平民日常生活中充沛的生命力，其單純的題材、自然寫實的精神，大大有別於當時華麗矯飾的巴洛克風格。由於卡拉瓦喬戲劇張力太過強烈，不見容於當時，雖然曾經名噪一時，但在他死後，名聲消殞的速度快得出奇。直到三世紀後的1960年代，在義大利藝術學者羅伯托．隆基（Roberto Longhi）的大力推介下，卡拉瓦喬的聲名逐漸回復，其影響甚至超出義大利半島，遠至西班牙、法國，震盪了半個歐洲藝壇。

生於西元1571年9月29日的卡拉瓦喬原名米開朗傑羅．梅里西（Michelangelo Merisi），他生性暴烈，同時是雙性戀者、戀童者，還是妓院常客，與人罵架武鬥猶如家常便飯，不僅被控私藏非法武器，還屢屢犯下殺人罪行，造成了短暫又戲劇化的一生，這位充性格暴戾的藝術天才，最後逃亡海外，顛沛客死旅途之中，死時年僅三十九歲（西元1610年）。

卡拉瓦喬的父親費爾摩．梅里西（Fermo Merisi），在當時米蘭公爵暨卡拉瓦喬侯爵斯弗查．法蘭切斯哥（Francesco Sforzao）一世的門下，主導建築裝飾事務，卻在卡拉瓦喬六歲時，不幸死於黑死病。從此母親一肩挑起生活重擔，撫養五個子女成人。卡拉瓦喬則在十三歲時，被兄長送到畫家摩內．佩特札諾（Simone Peterzano）處當了四年的學徒，以換取老師的教授和供養。

 1590年，卡拉瓦喬的母親撒手人寰，1592年，卡拉瓦喬和家中兄弟分完遺產後，從米蘭徒步來到當時義大利藝術文化大首府羅馬，身無分文的卡拉瓦喬，寄住在一位替前教宗親戚經營酒館的老闆龐多佛．普契（Pandolfo Pucci）家，為了付房租，卡拉瓦喬常常必須臨摹一些宗教人物畫，帶到街上或拿佛納廣場換錢。稀疏的黑色絡腮鬍，黑眼粗眉，亂髮濃密，外表不修邊幅，卡拉瓦喬像幾百名來到羅馬想成功致富的年輕藝術家一樣，過著漂蕩不定、貧窮不堪的生活。

在羅馬的頭三年，卡拉瓦喬住過多達十幾個地方，還曾罹患傳染病羅馬熱，被同鄉人拖到聖馬利亞醫療所扔下不管，卡拉瓦喬發現自己身在一個昏暗的地下道，與一堆等死的病人為伍，後來卡拉瓦喬被康特拉斯主教認出，將他搬到一個通氣的房間，又交待修女們特別照顧，卡拉瓦喬因此活了過來。他在醫院住了大約六個月，在治療期間畫了一些病人窮人，及其他作品，酬謝醫院院長和主教，其中幾幅可能送到西班牙，但後來都因故流失，無法傳世。

然而，變賣到畫商手上的作品改變了卡拉瓦喬的命運，當時畫商史巴塔的店街就住著樞機主教法蘭切斯科．蒙提（Francesco Del Monte），這位主教有回經過史巴塔的店，看到一幅描繪羅馬街頭場面的畫：兩個玩牌的騙子正在拐騙一個穿著體面的天真青年，正是日後被稱為「詐賭者」（The Cardsharps）的名畫。這幅不同於樞機主教以前看到的畫，與一般常見的聖人、天使與雲朵的畫面截然不同，大獲主教的青睬，也使得卡拉瓦喬找到了第一位贊助他的金主，蒙提樞機主教讓卡拉瓦喬住進了他的大宅，從此卡拉瓦喬擺脫了貧困潦倒的日子，開展了寛廣的自由創作。

蒙提樞機主教不僅贊助卡拉瓦喬，還將他介紹給其他富有的收藏家，讓他的事業更上一層樓，卡拉瓦喬在蒙提的大宅裡住了將近四年，逐漸成為知名畫家，蒙提樞機主教甚至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卡拉瓦喬爭取到第一個公共委託案──替法蘭西的聖路易教堂畫了「聖馬太受召」、「聖馬太受難」、「聖馬太與天使」三幅以聖馬太為主題的作品，這三幅完成於1600年的作品引起了轟動，它們代表了一種繪畫藝術的新手法，為卡拉瓦喬帶來了大量的財富和名聲。

 西元1601年，卡拉瓦喬離開了蒙提樞機主教的住所，搬進了羅馬首富齊里阿寇．馬泰（Ciriaco Mattei）的大宅，卡瓦拉喬住在大宅三樓裏擁有自己的房間，大得足以用來當畫室，不僅有免費的膳宿，齊里阿寇還會付錢買他的畫，而卡拉瓦喬也毋須只為齊里阿寇作畫，可以自由接案，此時，二十八歲的卡拉瓦喬儼然成了羅馬行情最高的畫家。

藝評人吉歐凡．皮耶特羅．貝洛里（Giovan Pietro Bellori）如是描述「逮捕耶穌」：「猶大吻過天主之後，一手放在他肩上，一名全副盔甲的士兵伸出手臂，包著鐵甲的手伸向天主的胸膛；天主耐心而謙卑地站著，雙手在身前交扣；在他身後，可以看到聖約翰張開雙手逃開。」裝飾著金飾的黑框，外罩的紅色布幔垂著絲穗，正是在馬泰家族作畫時期，卡拉瓦喬完成了著名的「逮捕耶穌」畫作。

這個畫家是個殺人犯

卡拉瓦喬命運多舛，暴行、怪癖、審判始終跟隨著他。1603年卡拉瓦喬搬出齊里阿寇．馬泰的大宅，住進馬奇歐廣場的聖比雅久巷窄街中一棟小屋，儘管已經成名，卡拉瓦喬仍過著簡陋雜亂的生活。他找來一位名叫蕾娜（Lena）的黑髮女子做為模特兒，蕾娜首次入畫，是以羅瑞托聖母的身分，出現在一幅為聖奧古斯丁教堂所作的大幅祭壇畫中。一日卡拉瓦喬夜間在羅馬街頭遊蕩，被夜巡的警衛攔下問話，兩人因而起了衝突，卡拉瓦喬一棍打中警衛的頭，讓對方流血致死，因此被捕入獄，遭到鞭打拷問，後來經過主教階層人物買通獄率，讓卡拉瓦喬逃出監獄，並疏通高層，撒消了卡拉瓦喬的殺人罪名，畫家這才逃過一劫。

但卡拉瓦喬並未因此收斂，不久之後，又與蕾娜的追求者帕斯瓜羅內（Mariano Pasqualone）大吵一架，兩天後，卡拉瓦喬持劍刺傷對方，並將對方擊倒在地，然後快速逃離現場。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和控告，卡拉瓦喬立刻離開羅馬。將近一個月後，卡拉瓦喬跟帕斯瓜羅內達成和解，並正式道歉，才得以回到羅馬，一到住處，卻發現女房東為了他積欠的租金告上法庭，沒收了他所屬的全部物品，卡拉瓦喬怒不可遏，結果半夜跑到房東家，朝她窗戶扔石頭，砸破了木製百葉窗，於是房東再度提出控告。

卡拉瓦喬的作品愈發搶手，他的行為也愈形乖僻，常常工作了兩星期後，會有一兩個月停止作畫，帶著長劍，身後跟著一個僕人，大搖大擺走過一個個球場，隨時準備跟人打架或吵架。在攻擊帕斯瓜羅內事件三個月後，卡拉瓦喬也遭襲擊而身受重傷，喉嚨和左耳一一掛彩。復元期間，時值1606年三月，他以蕾娜為模特兒完成了「聖母與聖安娜」（Madonna with St. Anne）名作，卻被聖彼得大教堂退件。卡拉瓦喬因而心情惡劣，開始成天在街頭遊蕩，整整兩個月沒有工作。

在此期間，卡拉瓦喬終日酗酒，在拍球場街（Via della Pallacorda）的開放式球場流連，玩一種類似網球的拍球賽，並賭錢下注。到了五月底，他遇到了前任模特兒女友菲麗黛．梅蘭德洛尼（Fillide Melandroni）的舊情人拉努其歐．托馬索尼（Ranuccio Tomassoni），並因球賽欠了托馬索尼賭債，由於彼此間充斥著女人、輕視、侮辱等由來已久的敵意，兩人爭吵激烈。兩天後，卡拉瓦喬和三個朋友身上帶著劍，前往拍球場，經過托馬索尼家族的地盤聖羅倫廣場，身懷武器走過這個廣場，無疑是個蓄意挑釁的行動，托馬索尼因而也和哥哥及兩個妻舅拿了武器，一路跟著卡拉瓦喬到球場去。

到了拍球場，雙方彼此嘲弄辱罵，最後拔劍相向，本是卡拉瓦喬和托馬索尼單打獨鬥，結果托馬索尼失足跌在地上，卡拉瓦喬站在他上方朝他刺下，刺中托馬索尼的大腿上段，切斷了股動脈，托馬索尼剎時血流如柱，此時旁觀者立刻加入戰局，雙方人馬大打出手，頭部傷口血流如柱的卡拉瓦喬趁亂逃掉，托馬索尼則因失血過多命喪當場。

與此案有關的人紛紛逃離羅馬，卡拉瓦喬在接下來兩天的某個時間，在朋友的護送下逃離羅馬，於教皇國的領域內，他的罪行是格殺勿論，任何人看到他都可以就地殺了他，更別說還有托馬索尼兄弟的追殺了。卡拉瓦喬出人意料地往南逃到了阿爾班山（Alban Hills），從此下落不明。

 流亡海外　不得善終

1609年十月二十四日，羅馬出現一幅布告：「拿坡里傳來卡拉瓦喬的消息，這位著名的畫家已遭殺害，不過也有人說他是被嚴重毀容。」自從托馬索尼死後，卡拉瓦喬己經離開羅馬超過三年了，這些年他在義大利南部四處漫遊，從拿坡里到馬爾他（Malta），接著再到西西里島的敘拉古（Syracuse）、美西那（Messina）、帕勒摩（Palermo），然後再回到拿坡里。他的聲名遠播，走到哪裏都備受歡迎，他作畫又快又多，有教堂的大型公共委托案，也有為久仰他大名、不斷求畫的富人所畫的小件作品。

也許因為亡命天涯，他畫中的氣氛都有了變化，作畫方式也有所改變，畫得比較粗略、迅速，但有更強的戲劇感和更明顯的張力。他在馬爾他待了整整一年，並被接納而加入馬爾他騎士團（Order of the Knights of Malta），受封為「優雅騎士」，這是個極大的榮譽，通常必須付很多錢，但卡拉瓦喬以作畫支付，享受了幾個月貴的富裕生活，還曾受邀為總督畫像。沒想到他還是不改暴烈本性，和一名團員打架鬧事，不僅被逐出騎士團，還因此惹上官司，被判入獄，結果他再度逃獄，登上駛向西西里島的船隻。

此時的卡拉瓦喬雖是多金富盛名，但仍處於格殺勿論的通緝中，而且仇家眾多，隨時都有可能找上門來。使他長期處於恐懼之中，入睡時總是一身整齊和衣而眠，而且匕首就擺在身邊。來到西西里島後，沒想到在西拉庫斯和新梅尼兩地，他一貫寫實作風的畫作都不被看好，只好黯然離開西西里島，回到拿坡里。當時他在羅馬的友人正設法要打通與教皇的關係，讓卡拉瓦喬得到特赦。

在拿坡里等待期間，卡拉瓦喬又在小酒館童與人吵架動武而身受重傷，被人扔在街頭以為他死了，沒想他仍然幸運逃過一劫。卡拉瓦喬花了好幾個月才從仇殺的攻擊事件中復元過來，他的臉因為之前的傷口，留下了嚴重的疤痕，但他始終沒有停止作畫，八個月畫了六幅作品，有些預定要送給羅馬的友人；有些則是教堂的委託案。

1610年七月初，卡拉瓦喬在羅馬的友人傳來消息，教宗保祿五世很快就會簽下赦免令，於是卡拉瓦喬隨身帶著一包李行和兩捲畫，登上一艘小小的雙桅運貨船。未料離開拿坡里兩天後，台伯河北邊一個濱海堡壘的駐軍隊長錯把卡拉瓦喬當成別人，強迫他空手下船，不准帶行李，由於卡拉瓦喬一貫對待執法人員那種無禮與羞辱的態度，被關入駐軍監獄兩天，直到他交了大筆罰金後才獲釋放。

然而那艘雙桅帆船早已按照行程駛往艾科雷港，卸下了貨物。出了獄的卡拉瓦喬氣急敗壞，決定到艾科雷港拿回他的東西，其中包括一幅聖約翰的畫作，是他答應要送給契皮歐內．波給塞的禮物，以報答他幫忙向教皇說項。

那是一段火傘高張的漫長旅途，必須走過六十哩的沙丘和沿岸沼澤，途中只有零星幾個小漁村，一路上都有遇上強盜的危險。當時前往羅馬是比較近的，但卡拉瓦喬不願空手返回羅馬，一定要帶著給恩人的禮物。於是他不顧一切沿著海灘而行，在七月烈日的酷熱下趕路，由於他的外傷剛復原，體質還很虛弱，最後終於因發高燒而倒下，於1610年七月十八日死在艾科雷港的一個醫務所。十天後，七月二十八日，他的死訊傳到羅馬。此時教宗已經同意赦免他了。

專攻油畫的卡拉瓦喬，為十六世紀作為教堂裝飾之用華麗矯情的油畫中，注入了高度的悲劇感，寫實生動又無可比擬的造形美與光影趣味；也因為卡拉瓦喬深諳人間疾苦，自社會底層尋找模擬的對象，剝去義大利當時將宗教人物妄加美化的矯飾外衣，重新賦序自然的真實價值，為後世的寫實主義者開拓了新視野。卡拉瓦喬第一位傳記寫作人巴格里翁尼曾寫道：「他沒有好死，就像他沒有好活過。」縱然畫家一生動盪不安，卻炙烈燃燒三十九年的生命，創作出鮮活、強猛又悲愴的藝術，留給後人曠世不朽作的偉作，卡拉瓦喬的藝術生命值得頌揚、值得追隨、更值得人們給予最熱烈的喝采！（本文原載於2007年2月號《印刻》雜誌）

以下是卡拉瓦喬在不同時期的畫作－－

卡拉瓦喬未成名前的畫作之一－－相命女子

生病的酒神

聖彼得被釘上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