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自古公侯瀚海沙，臨川王府六朝誇。
百年風尚如親睹，魏晉風流勝燦花。

----讀「世說新語」有感

這是我讀「世說新語」後，寫下的七言絕句。

我喜歡讀歷史人物典故，尤其喜歡「世說新語」。世說新語為中國南朝臨
川王劉義慶所寫，其以左傳「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的
藝術手法寫盡魏晉名士風流。這本書記載東漢末年至東晉之世的六百五十
餘位名人雅士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後來常成為詩詞典故的資料來源，
使這段戰亂的歷史，增添不少光彩。

五百年或一千年後，我們的後代，將怎麼回憶台灣，或當今的台灣人物？
要使一千年後，有人可以回憶目前每一個台灣有趣的人，現在就應有人記
載他們。

像王榮文在台灣誰也無法否認他是一個「名流」，而這樣有趣的人，自然
應有人記載他的一些小故事。現在趁遠流公司慶祝三十周年，我也來回憶
一些我所知道的王榮文和遠流公司的片斷故事，為我們這個時代，增加一
些趣事逸聞和佳話。

要談王榮文，可能要從三個層面來談，一是我的朋友王榮文，一是社會賢
達王榮文，三是出版家王榮文。

二、我的朋友王榮文

王榮文是我的「朋友」。有詩為証：

戶外三春強道盟，風潮日暖向山行。忠持相續堪洪範，淡水遠流含海情。
欣佑北辰猶映月，九天音響有餘聲。諸君講義妙高論，席缺罰錢夢自驚。
出入生財何藝術，多方得款日文明。千花迪茂知何處？長醉逸村暢此生。
---「強道會」頌

十年幾前，我參加了一個每星期六，一齊上陽明山朝山的登山會。這登
山會由十一個朋友共同組成。主要以出版界為主，如洪範葉步榮、戶外
生活陳遠建、藝術圖書何恭上、講義雜誌林獻章等都是成員，王榮文也
是其中之一。上面的詩，就包含著這十一個人的公司名字。

這個登山會的成員，每星期六約時間在固定的地點集合，然後上山，晚
上一齊聚餐，飯後在新北投的逸村（星乃湯）洗溫泉。

因為成員聚會，都會談時事、出版、未來趨勢、人生，所以稱為「強道
會」。此外，會員集會，一定要到，缺席不到，不管有無正當理由，一
律罰錢，所以也稱「強到會」。又這個會罰錢數額，除幾條少數規則，
如事先請假罰五百，沒有事先請假罰一千，兩次缺席加倍累計，唯一缺
席請一桌等外，其餘情況由到會的成員自由裁量開罰款額，如同強盜，
所以也稱為「強盜會」。

王榮文既然淪為這樣「強盜會」的成員，當然是朋友。不是朋友，怎麼
可能和如同強盜的道友在一起那麼久？由於王榮文是最忙的人，缺席次
數最多，對強道會的經費「貢獻」最大，所以我們私下都叫他「王大戶」。

我很難忘記王榮文這個朋友，即使因病休養離開台北，沒有參加強道會
，也是一樣。

西洋有句俗話：「要使朋友不忘記你，最好的方法，是向他借錢。」這
句話對我好像沒有什麼效。我的朋友向我借錢，我反而不便主動與他連
絡，久而久之就疏淡了。倒是送我書的朋友，只要看到他送的書，就記
得他。王榮文就是這一類的人。

遠流公司出版的書，通常會主動送給我。沒有送的，只要我開口，王榮
文從不讓我失望。我目前的藏書，至少有五千本，其中有三分之一是遠
流公司出版的書。我每天只要看到這些書，就會想到王榮文。

我喜歡王榮文，是因為他的朋友都叫他王榮文，而不叫他王董事長、王
發行人或王老板之類的，因此我也叫他王榮文，只有在他的職員面前稱
他「王董事長」。我看他是把我當成朋友，而不只是公司的合作夥伴，
因為遠流公司的職員介紹我，都說我是王董事長的朋友，而不介紹我是
遠流的顧問律師。

認識王榮文已近二十年了。民國七十五年，呂榮海律師主辦一個「出版
著作權」的研討會，因為當時我在中興大學法律系教著作權法，也寫了
幾本著作權法的書，是台灣比較早從事著作權法研究者之一，呂律師就
邀請我也一齊參加主講。

與會聽講者多數是出版界的負責人，在會中我除了談著作權法之外，也
希望出版界可以成立一個基金會，來解決當時出版界的共同問題，包含
行銷通路、搶譯、兩岸出版交流、紙張價錢、法令修改研究、翻譯權開
放及其他問題。

會後，有一位身形瘦小，穿著隨便，乍看不怎麼起眼的人，跑來與我打
招呼，他說他對我這個構想有興趣，他並說他叫「王榮文」。

我一時意會不過來，問他有何構想？直到他遞給我名片，我看了一下，
推推眼鏡，再仔細瞧瞧這個人，認真地問：

「你真的是遠流的發行人王榮文先生？」

因為我從大學、研究所就一直看遠流公司出版的書。遠流公司十分有名，
我實在不太相信這樣有名的公司，老板是一個看起來這麼不起眼，沒有什
麼「威嚴」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與王榮文的見面。

恐怕不只是我會「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事隔多年，強道會的成員，也
流傳一個這樣的故事：

遠流公司的辦公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一直在汀州路金石堂總店附近的
七樓樓房。一次，王榮文坐電梯要上七樓辦公室，正好一個年輕女孩也進
電梯。王榮文隨口問：

「你要上幾樓？」

那女孩說：「七樓。」

王榮文按了一下七樓，又隨口問：「是上去買書？」因為遠流公司本身也有
零賣公司的書。

那女孩頭一昂，掠掠頭髮，驕傲地說：「我在遠流公司上班，你呢？」

這個故事我事後向王榮文求証：「是否真的？怎麼回答那女孩的問話？」

王榮文偏著頭，想了一下說：「可能是真的，不過當時怎麼回答，倒是不記得
了。」

我問：「你們公司有多少人，你清楚嗎？」

他說：「只知道大略數目，具體多少人不清楚，有不少職員的任用不須經過我。
」

那個時候，我的印象是王榮文只有去法院開庭時才會穿西裝，而去法院穿西裝，
打扮整齊，還是出於我的建議，因為法官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有一次我穿戴整齊
參加八家出版社老板的開會，其中來了一個穿球鞋背登山袋的人，這個人就是王
榮文。

王榮文不只外表容易被人「誤會」，他大而化之的性格，也令人感到十分「親切」。
他有一輛賓士的轎車，一次，他換了車，我問：

「你的車呢？」

他輕鬆地說：「被偷了。」

我大驚問：「在那裏被偷的？」

他說：「到金華街的政大公企中心開會的時候被偷的。」

我問：「怎麼被偷的？」

他說：「記得停在金華街，但是開完會卻不見了，找遍附近都沒有找到，只好報警處
理。」

兩個星期後，在和平東路師大操場的地下停車處發生火警，所有的車子都疏散了，只
有一輛車子找不到車主。報警處理，警方才通知王榮文，說他的車子在師大操場的地
下停車場，已兩個星期沒有開走，火警要清理現場，請他趕快去開回來。

有一次，強道會聚會，這些朋友上山，大家都議論紛紛。為什麼王榮文打電話給大家，
卻都不講話，只聽到他和別人講話的聲音。

強道會的會長葉步榮首先問他：「昨天打電話給我卻不講話，是怎麼回事？」王榮文想
一想，肯定地說，他沒有打電話。接著其他強道會的道友也問同樣的問題，王榮文怎麼
也想不起來他有打過電話給他們。

經多方研究結果，原來是王榮文要助理把所有強道會的會員電話號碼，輸入他的行動電
話中，他不小心，不曉得按了什麼鍵，結果一整天行動電話一一打給所有已輸入的設定
號碼，王榮文照常「日理萬機」。所有的朋友都可以聽到王榮文正與客戶和其他人談生
意的對話。還好，那天王榮文沒有做什麼「壞事」。

王榮文的朋友很多，雖然事業很忙，對朋友總有一分情。

已故遠景公司負責人沈登恩，曾與金庸簽約，出版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在合約已到期後，
有很長的時間，市面上還可以看到遠景版的金庸武俠小說。

民國八十年有一天，遠流公司的經理告訴我，他看到遠景公司的門市正在架上陳列遠景出
版的金庸小說版本。

我問，能否証明這批書的紙張是合約期滿後才有的？

他說，他可以從紙張的質料証明，這不是在合約期滿前印的。

我說，那可以用現行犯的名義取締，無須聲請搜索票。

我問經理：王董事長的意思怎樣？

他說，董事長出國，連絡不到他，因事情緊急，依權責這時候他可以決定。

在取締把書合法扣押，並由刑警對沈登恩做完筆錄後，我連絡到在國外的王榮文。他說，
他必須對金庸交待，但是與沈登恩又有一份情在，他還是必須面對解決。最後在地檢署時，
由沈登恩書面承認，遠景版本皆已無存書，而撤回結案。

後來，沈登恩先生過逝，由於遠景與作者有很多的版權問題必須解決。王榮文打電話給沈
太太說，有法律問題可以找我。他體恤到沈登恩生前不善規劃財務，還特別交待我，凡沈
太太的諮詢費用，一律算他的，帳單就直接寄給他。至於內容不必給他知道，也無須為遠
流公司設想。雖然最後沈太太另外找其他的律師處理，不過這可以看出王榮文有情有義的
一面。

作家柏楊年紀大了，有關他的財產及二千萬字著作的著作權問題，需要處理。柏老結過五
次婚，他希望有些較需照顧的子女，在他撒手後可以得到比較多的東西。

柏老向王榮文提到他的想法，王榮文就要我替柏老想想辦法，在法律上怎麼寫遺囑。王榮
文一再交待，完全站在柏楊的立場，完全不要考慮到遠流的因素。同樣地，所有費用由他
付，帳單就寄給他。

我欣賞的是，王榮文對朋友的事，完全沒有自己的私心，這樣的人不多見。

在王榮文五十歲的時候，強道會曾送他一枝金筆，上面刻著我寫的含「王榮文、五十、遠流」
字樣的賀聯：

王君榮耀，增傲今俊彥四庫，料將傳世久遠；
五十文壇，作天下群英孟嘗，贏盡此生風流。

在我五十歲生日的時候，王榮文也送我一支以前歐洲作家常用型式，Dallaiti Tuscania的名
貴鵝毛筆。我希望有一天，有幸能以遠流公司的作者名義，用它來簽與遠流公司的出版合約。